断尘殿的门在殷无咎身后关上时,发出了类似骨节断裂的脆响。
三百年的尘埃簌簌落下,露出殿内触目惊心的景象——
四十九盏魂灯悬于梁上,只剩最后一盏将熄未熄。灯芯不是棉线,而是一缕银白长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灰烬。
殷无咎伸手去接飘落的灰,却在触及瞬间僵住。
那灰烬上竟浮现出字迹:
「你来了。」
笔锋清峻,与血书上如出一辙。
***
记忆如毒蛇撕咬神经。
三百年前的诛仙台上,云昭雪被天雷劈得单膝跪地。众仙以为他在忏悔,直到有人发现——
他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画招魂阵。
“疯了!”白发师祖挥剑要斩阵眼,“为个魔头逆天改命,你配叫仙君?”
云昭雪突然笑了。
他反手折断本命剑昭明,将剑尖捅进自己心口:“那这样…够不够资格?”
血阵大亮时,所有人都看见——
阵中心浮现的竟是殷无咎的命牌。
***
“滴答。”
殷无咎低头,发现是自己心口的烬痕在渗血。黑血落地竟化作红莲,一路绽放到魂灯下方。
灯焰猛地蹿高,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
正字。
每五道一组,整整一千八百组——是三百年天数。
“…你数日子等我?”殷无咎冷笑出声,“真当自己是望夫石?”
话音未落,最后一盏魂灯突然爆出强光!
光中浮现的身影让殷无咎瞳孔骤缩——
云昭雪坐在灯焰里,正在给自己手腕系红线。线另一端延伸至虚空,分明连着…
殷无咎的无名指。
“你瘦了。”灯中人轻声道。
殷无咎暴起掐向他咽喉,却穿透虚影扑了个空:“解释!”
“招魂需媒介。”云昭雪展示腕上红线,“我抽了情丝做引线。”
所以血书说“断尘缘”——要复活他,必须先斩情丝。
殷无咎突然想起进殿时焚烧的记忆:破庙初遇、幽冥相拥、诛仙台决裂…每段都带着钻心剧痛。
原来那不是惩罚,是…
手术。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宁愿魂飞魄散也要…”
“因为三生石上,”云昭雪的身影开始模糊,“我们的名字本该在一起。”
殿外突然传来少年修士的尖叫!
殷无咎冲出门,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
少年被钉在断尘碑上,胸口插着半截昭明剑。白发师祖站在血泊中,手中捧着…
云昭雪最后一魄凝成的魂珠。
“多谢鬼王斩断尘缘。”老者微笑,“现在,这缕魂魄终于干净了。”
他当众捏碎魂珠,仰头咽下。
魂珠碎裂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三百年前,殷无咎在幽冥河边第一次听见云昭雪笑。
可就是这轻轻一声,十万阴兵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他们的王站在原地,心口烬痕突然裂开,喷出的不是血,是火。
焚天业火。
“老东西,”殷无咎的声音温柔得可怕,“你知道情丝烧起来是什么味道吗?”
白发师祖的冷笑凝固在脸上。
他刚吞下的魂珠碎片突然在喉间发烫,烫得他撕开自己胸膛——
里面爬满了黑色丝线。
“不可能!”他惊恐地抓挠那些丝线,“我明明把你情丝抽干净了——”
“是啊。”殷无咎踏火而来,“所以你吞的是我的。”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魂珠。
是三百年前云昭雪临死前,从他心口烬痕里抽出的半缕情魄。
业火顺着黑线烧进师祖五脏六腑,老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可殷无咎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向被钉在碑上的少年。
少年已经气若游丝,却还死死攥着插在胸口的断剑。
“蠢货。”殷无咎握住剑柄,“松手。”
“不…行…”少年每说一个字都吐出血沫,“这是…师尊的…”
断剑突然发出嗡鸣!
殷无咎的指尖刚碰到剑刃,整把昭明剑突然化光消散,又在空中重聚成——
一个三四岁的小童,眉心一点朱砂痣。
“父亲。”剑灵小童落地便跪,“您终于来了。”
殷无咎倒退半步。
这声“父亲”像柄锤子,狠狠砸开他刻意遗忘的记忆:三百年前血战那夜,云昭雪确实说过要把本命剑炼成剑灵…
为了给他们将来的孩子做本命法宝。
“他呢?”殷无咎掐着小童肩膀问,“你另一个父亲在哪?”
剑灵指向少年修士血流不止的伤口:“在这里。”
少年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他的皮肉如蜡般融化,露出体内一缕游动的银光——那分明是云昭雪的气息。
“师祖…骗了所有人…”少年在融化中艰难开口,“他抽了仙君情丝…却把记忆…藏在我…”
话未说完,他的身体彻底化为一滩血水。
血水中浮起无数光点,每一粒里都是被篡改的记忆:
云昭雪从未背叛
诛仙台血阵是为替殷无咎挡天罚
所谓"断尘缘",是师祖编造的谎言
最刺眼的一幕是:
白发老者将昏迷的云昭雪按在炼魂鼎上,狞笑着说:“既然情丝抽不净,就把记忆也毁掉。”
殷无咎跪在血泊里,突然听见极轻的一声笑。
“无咎。”
有人从背后拥住他,掌心贴上他心口烬痕。
这触感太熟悉,熟悉到他不敢回头——三百年前每个雪夜,云昭雪都这样替他暖过心脉。
“回头。”那声音带着气音,“这次…我真的在。”
殷无咎转身的瞬间,整座昆仑山的雪突然活了。
它们汇聚成洪流冲进断尘殿,在业火中凝成——
一具冰雕般的身体。
眉目如画,唇角含笑。
心口插着半截昭明剑。
殷无咎的指尖在触及冰雕面容前,突然被剑灵拽住了衣袖。
“父亲不可!”小童眉心朱砂渗出血珠,“这具身体是…”
话未说完,冰雕表面"咔"地裂开细纹。
裂纹中渗出不是血,而是星砂般的荧光——每一粒光点里都浮动着记忆残片:
云昭雪在诛仙台血阵前,亲手剜出自己半颗心脏
那颗心被炼成珠,正是方才师祖吞下的“魂珠”
冰雕心口的断剑,其实是…
封印。
“原来如此。”殷无咎低笑,“你把自己做成了锁魔棺。”
剑灵突然放声大哭。
它扒开自己衣领,露出胸口与冰雕如出一辙的裂痕:“师祖骗您!断尘缘根本救不了爹爹…这具身体是用您的…”
一阵刺骨寒风刮过,冰雕表层彻底剥落。
露出里面沉睡的人——
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黑色纹路,那是殷无咎三百年前被抽出的情丝,如今成了连接两人性命的血管。
而插在心口的半截昭明剑上,刻着细小咒文:
「以尔情魄,续彼魂灯。
同生共死,方为圆满。」
“双命咒。”殷无咎抚过咒文,“你倒是…算得精明。”
荧光突然暴涨,将所有人拖入幻境。
***
三百年前的诛仙台上,真相终于完整呈现——
“抽我的情丝!”满身是血的殷无咎在锁魔链中挣扎,“老子情愿忘了他!”
云昭雪却摇头。
他捏诀抽出自身情丝,却在最后关头突然转向,将两根情丝拧成一股:“天道要的从来不是断尘…”
“是要我们…”
“同归于尽。”
画面戛然而止。
***
幻境外,冰雕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光。
“云昭雪”机械地抬手握住心口断剑,在殷无咎惊恐的目光中——
缓缓往外拔。
“住手!”殷无咎扑上去攥住他手腕,“你醒了是不是?你看着我!”
没有回应。
只有越来越多的荧光从剑身抽离处涌出,化作漫天飞雪。雪片落在殷无咎脸上,竟带着体温。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颤抖着去接那些“雪”。
每一片都在掌心化成两个字:
无咎。
当最后一粒荧光消散时,“云昭雪”终于开口了。
声音却属于另一个人——
“鬼王陛下。”白发师祖的腔调从冰雕唇间溢出,“这份重逢大礼…可还满意?”
殷无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这才发现,冰雕后心连着无数傀儡线,线的另一端…
通向本该被业火烧死的师祖残躯。
傀儡线绷紧的瞬间,殷无咎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吻了上去。
带着血腥气的唇狠狠碾在“云昭雪”冰冷的唇瓣上,心口烬痕突然爆发出刺目红光。那些连接师祖的傀儡线在触及红光的刹那,竟如活物般尖叫着退缩。
“老东西,”殷无咎贴着傀儡的唇冷笑,“你忘了他心脉里还留着我的本命火。”
三百年前血战那夜,云昭雪替他挡下致命一击时,曾有一缕焚天业火意外渡入对方灵台——这本该是致命伤,此刻却成了救命符。
“云昭雪”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左眼泛起业火红光,右眼却凝结冰蓝霜花。两种力量在躯壳内厮杀,每道经脉都暴起可怕的光纹。
剑灵小童突然扑上去抱住“云昭雪”的腿:“爹爹醒来!孩儿不要看您变成这样!”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傀儡的右手突然脱离师祖控制,颤抖着抚上剑灵头顶。这个动作太过熟悉,三百年前每个清晨,云昭雪都这样轻抚院中桃树。
“殷...无咎...”冰雕唇间突然挤出气音,“...杀了我...”
殷无咎却笑了。
他握住傀儡抚弄剑灵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烬痕上:“看清楚,这里有什么?”
烬痕裂开处,竟藏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冰珠——正是当年云昭雪被抽出的半缕情魄所化。
“双命咒是假的。”殷无咎逼视师祖方向,“你篡改记忆,就为骗我亲手毁掉这最后的...”
话未说完,整座断尘殿突然地动山摇!
殿顶被九道紫雷同时劈开,露出漆黑如墨的天空。这不是寻常雷劫,而是天罚——有人触犯了真正的禁忌。
“原来如此。”殷无咎望着雷云大笑,“你怕的不是情丝,是...”
他猛地将冰珠按进傀儡心口:“...这个!”
“云昭雪”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刺目强光,胸口断剑被震得粉碎。在漫天剑刃碎片中,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缓缓升起——
是真正的云昭雪魂魄。
魂魄睁开眼的瞬间,三道天雷同时劈下!
一道击碎师祖残躯。
一道贯穿殷无咎心口。
最后一道直取云昭雪天灵。
千钧一发之际,剑灵小童突然化作原形——那竟是半截昭明剑与半截魔刃熔铸而成的新剑,横空挡住天雷!
“父亲,”剑身嗡鸣,“孩儿本就是为您二位准备的...”
“...本命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