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京,似乎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烘炉。
阳光毫不留情地泼洒在水泥地上,炽热得几乎能烫起一层焦皮。空气中混着灼人的燥热,也裹挟着新学期特有的喧嚣与期待,一同翻滚着,扑面而来。
朋嘉钰拖着一个黑色日默瓦行李箱,站在大学正门前。
他微微眯眼,目光扫过眼前这座陌生的校园。
他只穿了一件最普通的灰色T恤,肩背笔直,袖口随意卷起,露出一截线条紧致的手臂,阳光斜斜打在上面,轮廓分明。
站在人潮涌动的校门口,他眉眼冷淡。如同一块被临时搁置在热闹之中的石子,不喧不扰,却自成气场。
“金融系……教学楼在哪?”
他垂眸扫了一眼手机地图,眉头轻蹙,自言自语。
这是他第一次北上。
靠着出众的数学天赋和对数据的天然敏锐,他考进了这所首都高校,报的是金融工程专业。
他喜欢一切有边界、有逻辑、有规则的东西。
数字、模型、分析公式……
那些清晰可控的框架让他觉得安心,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个措手不及。
在他眼中,世界本该是可以被推演和掌控的,而不是任性跳跃、混沌不明的。
可此刻,北方的阳光太盛,空气太燥,喧嚣也太真切。
这种活泼却无序的陌生感,似一团难以屏蔽的白噪音,吵得他心底隐隐有些烦躁。
完成了繁琐的报到流程后,朋嘉钰被分到了八栋301宿舍。
一个典型的上床下桌四人间。
推门进去,屋里已经来了两个人。
一个戴眼镜、圆脸微胖的男生正蹲在桌边收拾行李,见他进门,立马冲他挥了挥手:“哎,新来的吧?”
另一个瘦高个躺在床上刷手机,听见动静抬眼扫了他一下,又低头继续滑屏,连个表情都懒得给。
朋嘉钰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径自走到靠窗的那张床边,把行李箱拉开,开始把衣物和生活用品一件件整齐码进柜子里。
“嘿,你是金融系的吧?我刚刚瞄了你报到单。”
眼镜胖子凑了过来,语气热络,“我叫张树伟,青岛人,走投资方向的。以后咱们一个院,互相照应啊。”
“朋嘉钰,广东人,选的金融工程。”
他头也没抬,只淡淡地回了句,语气不咸不淡。
张树伟却完全不见外,热情丝毫没减,自顾自聊了起来。
从热门赛道聊到考证策略,又拐进了职业规划和薪资天花板,每个话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早就预习过宿舍寒暄流程。
朋嘉钰听得心不在焉,偶尔应一声“嗯”,算是礼貌回应。
他本就不爱社交,尤其受不了这种刚见面就叭叭个不停的社牛局面。
热情太满,对他来说,不是友善,是压迫感。
这时,门外传来几声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个男生走了进来。
他朝几人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哈喽,亲爱的室友们,我叫郁和,计算机系的。”
张树伟“哎”了一声,眼睛一下亮了:“呦嗬!你俩名字读音一样欸!你是哪个‘yu’啊?”
朋嘉钰手下动作顿了顿,目光顺势落向他。
他背着一只深灰色的双肩包,手里拎着一瓶刚从超市带出来的冰镇脉动,白T恤胸前还微微潮湿,牛仔裤贴在腿上,线条分明。
明明刚穿过一整片灼人的暑气,他却看起来依旧清爽干净。
尤其那双眼睛,澄澈明亮,眼尾微弯,带着点不自知的温柔。
窗外阳光正好,斜斜地洒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为他描出一圈柔光……
郁和笑着解释:“郁郁葱葱的郁,你和我的‘和’。”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学的人工智能。”
阳光在他唇角勾出一抹柔和的弧度,干净得如同刚扭开的冰汽水,清爽得不真实。
就在这一瞬间,朋嘉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慢了一拍。
“卧槽,计算机系?人工智能?牛啊!”张树伟一脸羡慕,“听说你们系妹子不少,个个高智商大美女,真的假的?”
郁和笑着摆摆手:“哪有啊!我刚来,连方向都还没分清楚,你这情报倒挺快。”
说着,他走到最后一张空床边,随手把包甩上去,利落地开始整理东西。
白T贴在背上,布料轻薄,肩胛骨的线条若隐若现。
朋嘉钰喉咙有些发干。
……什么情况?
他暗暗骂了一句,眉心微蹙,想把那一丝突如其来的悸动按下去。
他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但郁和不一样。
他身上那股气质,说不上来地牵引人——不张扬、不做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自然而然地把人目光拉过去。
好似一阵穿过树荫的夏日微风,不燥、不猛,却不知不觉拂过心头。
那不是夺目的俊朗,而是一种干净的少年气,清新之中带着温柔,少年感底下藏着一丝收敛的成熟。
不是硬往你眼前靠,却一寸寸走进了你心里……
这天晚上熄灯后,宿舍四个人算是简单夜聊了一下。
张树伟是青岛人,学金融投资,一开口就是地道的胶东口音,说话豪爽,感觉随时能拉你去路边摊撸串喝啤酒。
连自我介绍都带点吹牛的气势:“我暑假时模拟炒股拿过华北大区第一!进证券公司指日可待!”
朋嘉钰对他印象最深的,倒不是这句“指日可待”,而是他今天那股打招呼自来熟的热情劲儿,以及……体重与食欲成正比。
桌头堆着成摞的泡面桶、袋装零食小山,以及好几瓶还没开封的海鲜酱,似乎已经提前把大学四年的寝室生活,彩排得明明白白。
瘦高个那个叫宋祺,宿舍里唯一的本地人,学环境工程,说话慢悠悠的,语气里总带着点说不清的疲倦。
起初,朋嘉钰以为这人是那种典型的京爷,傲气、冷场、难搞……结果聊了几句,才发现他其实是个有点社恐的i人。
没什么坏心眼,甚至还有点操心。
他手机里列了张密密麻麻的开学清单:寝室网套餐、饭卡充值点、快递站地址……全都备好了,简直就是个提前上任的生活委员。
至于朋嘉钰最上心的那位,郁和,老家在秦皇岛。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靠在床头听着,偶尔笑笑,眼神却早就飘远了。
——飘向了对面床上的那个人。
郁和不算健谈,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嗓音低低的,嘴角却总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如同泡过的热茶,温吞却安稳,叫人不知不觉就卸了防备,怎么听都挑不出毛病来。
朋嘉钰假装刷着手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滑着屏幕,目光却总忍不住抬起来,每隔几秒,就去偷看一眼郁和。
他注意到郁和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敲键盘的时候速度飞快,节奏利落得仿佛带着节拍器,键盘声跟着他呼吸起伏,敲得人心里发痒。
“果然是计算机系的,”朋嘉钰心想,“连码字都这么专业。”
他盯着那双手愣了好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才被烫到似的掀了掀被角,飞快地扭头背过去。
可烦人的是,那点鬼使神差的好奇心,还是止不住地往脑子里钻。
郁和平时都干什么?喜欢打什么游戏?代码写得好不好?
……有没有谈过恋爱?
喜欢哪种类型的?
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水草似的从脑底浮上来,明明没营养,却偏偏缠得人心里痒痒的。
朋嘉钰皱了皱眉,暗骂一句:草,这特么的不太妙。
接下来的几天,朋嘉钰逐渐适应了大学的节奏。
金融工程的课程真是一点情面不留,高数、金融数学基础轮番轰炸,杀得他每天穿梭在图书馆和自习室之间,题目刷得头皮发麻,连梦里都在解微积分。
可再忙再累,脑海里还是时不时会蹦出一个人的身影。
……郁和。
说起来,他们的交集其实不算多。
可偏偏住在同一个宿舍,不靠近都难免留意。
他发现,郁和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动作轻得跟只收起爪子的猫似的,一点响动都不带。
这人会去操场跑步,半小时后慢悠悠地回来,身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白T贴在背上,头发还带着水汽,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就是早上刚蒸出来的馒头——松软、干净,带着刚刚好的温热气息。
朋嘉钰有几次窝在床上不想动,正刷着手机,听见门响的那一刻,眼神就不由自主飘向楼梯口。
……搞得自己是在等他回来似的。
食堂也碰上过几次。
郁和点菜很有一套:烩牛肉、番茄炒蛋、青菜、白米饭,再来一杯常温豆浆。
动作从容,语气温和,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卡在某种“刚刚好”的节奏上。
不紧不慢,不多不少。
“朋嘉钰,你平时都干嘛啊?”某天中午,郁和坐在他对面,一边吃一边问,“感觉你不怎么呆宿舍。”
“健身,图书馆自习,写代码。”朋嘉钰埋头扒饭,语气不咸不淡。
他确实喜欢健身。
腹肌是高中三年靠意志硬生生练出来的,那是他混乱青春里为数不多、真正能掌控的事。
他习惯给自己设目标,一段一段往前推进。
练出八块腹肌,就是其中之一。
“写代码?你不是金融系的吗?”郁和似乎有点惊讶,抬眼看了他一眼。
“学点Python,做量化模型用得上。”朋嘉钰说得轻描淡写,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地往他那边飘。
郁和正看着他,眼神很专注,瞳仁里藏着一束明亮的光。
……亮得有点过分。
“我去,有点儿厉害啊。”郁和咧嘴一笑,又低头吃饭,“我还以为你们金融系,都是拿计算器算账的那种呢。”
朋嘉钰没回话,只是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他其实,心里有点得意。
不是为了炫耀什么技术,而是因为,郁和在认真听他说话。
那种“被看到”的感觉,如同一滴水落进了心湖,轻轻荡出一圈圈悄无声息的涟漪。
他知道自己是个颜控,也知道自己有点自恋。
可这一次,不太一样。
郁和简直就是个天然磁场,轻而易举地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走了。
哪怕只是坐在食堂角落,安安静静地吃饭,他的存在也足以让自己的心跳轻轻偏离原本的节奏。
似乎被什么温柔又顽固的频率牵住了。
大概……这就是心动了吧!
可这份悄悄滋长的心意,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先撞上了南墙。
开学才没几天,朋嘉钰就发现——郁和,有点不一样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聊起天总带着温吞的笑意。
取而代之的,是频繁地、不动声色地,开始提起一个名字:
穗瑶。
“穗瑶是我们系的,软件工程方向,长得挺好看的。”
这天晚上,宿舍熄了灯,郁和躺在上铺,声音低低的,却掩不住语气里的笑意。
“今天公共课上,她还帮我debug了一个bug,脑子可真好使。”
朋嘉钰背对着墙,睁着眼,在黑暗中盯了很久。
他没接话。
喉咙似乎卡住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也咽不下去。
……穗瑶?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
计算机系的系花,清纯漂亮,成绩好,脾气也不差。
朋友圈照片拍得有审美,构图干净,色调明亮,笑起来带两个浅浅的梨涡,是那种从哪方面看都很“标准”、连家长都挑不出错的好女孩。
他一开始也是认同的。
甚至几天前在南门小超市门口,他还下意识评价过:“嗯,确实挺好看,不是照骗。”
她那天穿着宽松的浅紫色短袖,怀里抱着几本书,站在路边和一个男生说笑。
神情温柔,仿佛自带美颜滤镜。
可现在,他开始看她不顺眼了。
她那两个梨涡太刻意,她笑声清脆得刺耳,甚至连她帮郁和debug的那点小聪明,都让他无来由地烦躁。
“她有什么好的?”
朋嘉钰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不是讨厌她这个人。
他只是,突然讨厌起一切与她有关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