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心虚。
哎,她以前只在学校机房摸过电脑。
还是那种老掉牙的台式机,开机半天,风扇转得比拖拉机都响,能玩半节课“画图”或者“扫地雷”,就已经很兴奋了。
当然,之所以是半节,是因为和同桌轮流回合制。
两个小学生排排坐,分同一台电脑,你玩十分钟,我玩十分钟,谁都不敢多占半秒,不然另一个小屁孩就要哭着喊老师!
“老师!穗瑶霸占电脑,不让我玩!呜呜呜……”
咳咳,所以她还蛮喜欢上信息课的,有种微妙的成就感。
可网吧这种光影闪烁、风扇轰鸣、花里胡哨的高端游戏机,她完全不会开呀!
好不容易开了机,还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键盘。
慢悠悠上网查了一圈——公务员、事业编、教师、医生……这些关键词她全搜了。
她认真得不行,甚至还约了班主任谈过一次,说自己想报师范大学的定向生项目。
毕竟,毕业了就能包分配、回老家教书嘛!
那时候她心里还真就想:别的梦想我不敢有,我只想有份工作,能养老人、不欠别人。
而当年把穗瑶从镇里带进县里的,正是现在的班主任陈红萍。
那天听完穗瑶的想法,她眉头微微蹙起,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很多女孩的家长,总想着孩子读个稳妥的专业,将来找份安稳的工作,当作人生的保底。要是你自己也这么想,我不反对。但我觉得,你爷爷奶奶可能不这么想。”
“每次来学校开家长会,两位老人都会拎着一篮子土鸡蛋,跟我客客气气地说,‘老师,我家幺幺就拜托您多操心了。’他们也坦白,自己没什么文化,不懂专业选啥,只说‘我们不懂,但希望她过得好,不想以后拖累她’。”
陈红萍顿了顿,看着穗瑶,语气轻了点:“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老师知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真的为自己想一想。”
“穗瑶呀,以你这样的分数,去读师范实在太可惜了。”她拍了拍她的肩,“不如搏一把,冲个前景好的——去学计算机吧。这可是S大的王牌专业,也是国内最有前途的蓝海。”
这一席话,硬是让穗瑶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没再反驳,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放假一到,某个未成年小屁孩又戴着口罩,钻进了那家黑网吧。
这一次,穗瑶一本正经地把耳机戴上。
手里攥着小本子,做任务似的,一个接一个问题地查:
【计算机专业真的赚钱吗?成绩得多高才有希望保研?】
【互联网大厂年薪到底是多少?】
【研究生要读几年?有没有工资拿?一个月真的只有八百块吗?最短能多快念完?】
【大学老师有寒暑假吗?必须出国留学过才能竞聘吗?没海归背景能不能评职称?S大堆本校生留校任职难吗?】
【国外一年制硕士在国内认吗?QS100又是什么?】
【名校的海硕项目能不能拿奖学金?】
【国外程序员工资高不高?】
【老人能不能跟着孩子出国?】
【没什么文化的老人能办护照吗?】
【小学学历能办护照吗?签证难不难?】
【飞欧美得飞多久?机票多少钱?有没有那种特别便宜的票?】
【廉航是哪几家?】
【经济舱病是什么?老人身体受不受得住?】
【……】
她整个人,仿佛上了发条般,“咔嚓咔嚓”地搜着信息。
一页一页点开浏览器,连高校毕业生就业报告都翻完了。
还把各种海硕项目的申请要求,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在她那本已经卷边的小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
【GPA3.8以上,一年制硕士,全奖项目。】
但她也明白,这只是目标。现实里,可能不能一步到位。
如果能拿到offer,就先工作;先赚钱再说。
她在笔记本上列下整整几页的路线图:实习去哪家公司、毕业去哪儿、三五年后转什么赛道,甚至连35岁如果被裁员后怎么转岗她都留好了Plan B。
她想得比谁都远,也比谁都冷静。
家里一分钱都不能浪费。
爷爷奶奶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突然生病。
如果家里有钱,她会去考公务员。稳定、有编制,能请假照顾老人。
但没有。
要是真有一天需要大额医疗费,公务员那点工资可能撑不起一场意外呀。
她不能拿运气赌。
所以,她最终还是听了班主任的建议,报了计算机专业。
辛苦、卷,但赚钱。
不过,她也没把退路堵死。
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想进高校当老师。稳定、有寒暑假、有编制,挂职还能挣外快。
傍晚,穗瑶坐在屋前的小台阶上,脚边是一小堆洗净的菜,远处,是一整片早已被割完的麦田。
风很热,天边只剩下一点点余光,月亮还没升起来,整个村子仿佛被扔进了蒸笼里,连蝉都懒得叫。
她望着那片空旷的麦田,有点出神。
那里有她割过的麦子,也有两位老人一辈子种下的汗水。
好讨厌夏天。
我要是将来真能去留学,就去那种不怎么有太阳的国家,哪怕是阴雨连绵,也乐意!
好讨厌夏天!太阳烤得人发昏,麦芒扎进皮肤,每一下都像针。可我们……也从没叫过苦。
她想了很多很多事,脑子乱糟糟的。
但最后,只轻声说了一句:“会好起来的呀。”
她站起来,进了屋,绕过厨房,走到柴房,掀开角落的一块旧帆布。
坐在爷爷编的竹椅上,抱起了那把镰刀。
是家里用过很多年的,木头手柄生了霉斑,刀锋却在昏暗中泛出冷光。
她小心地削起指甲边的死皮。
一刀、又一刀……也是在削着,从前那些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贫穷、局限、命运强加的妥协——她不接受了!
我的人生,不甘于此。
从今往后,一片光明。
哪怕这光……是需要她自己一刀一刀,劈出来!
天上星星一点点亮起来,风也凉了些。
远远地,院子里传来两位老人的说话声,压得很低,像是怕打扰到谁。
她听见奶奶哽咽着回忆:“依前我当小娃儿滴时候,粑粑麻麻背兜我,就列么一路颠到活北……走咯好长时间噢!诺时候,过滴苦哇!从没想都过有列天,幺幺国仁读需,还能读克伯京!”
“虽然离列边也不四蛮远,可就只能等放假滴时候,平四就见不兜她几次咯……舍不得呀!”
紧接着,爷爷叹了口气:“但也好啊,小姐……你就放宽心,瞧着吧——”
“幺幺她以后,再也不用割麦子啦。”
穗瑶的眼泪,终于压不住了。
这一刻,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一种混着心疼、自责、庆幸和不甘的情绪,一齐炸裂开来。
心疼……他们为她付出了太多。
自责……她能做到的还不够。
庆幸……她终于跨出了这一步。
不甘……这一年来得太晚,他们老了呀!
她靠在柴房的墙上,默默落泪。
没有声音,没有呜咽,只有眼泪顺着下巴,一滴接着一滴滑落,砸在那把旧镰刀上。
就像六月的麦田,金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