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且慢!且慢!”
云央耳边是薛府婢女慌张的声音,若不是手臂被牢牢拽住,怕是她此刻已经一跃而下跳上那乌篷船了!
她一把推开右手边纠缠不休的婢女,咬牙切齿道,“好个薛钰老贼,这是养了外室?还是公然狭妓!?”
一句“薛钰老贼”,婢女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光风霁月的公子要知道自己被这样称呼……
“他与我姐姐才成婚多久就这样?”少女的眼眸又冷又亮,原本红润的脸色逐渐褪去血色,“……还是说,我姐姐发现了他与人有了首尾,他、他就暗害了我姐姐?你们、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婢女心中暗叫不好,虽不知公子为何让楚大人假扮他,但公子既然这样做那定是有他的道理,可楚大人一无妻妾,二正当年,文人本就风流,狎妓亦或是有个相好的实属正常。
只是好巧不巧的,让云二姑娘给看见了……
“姑娘,你别冲动,这这么多人呢,闹大了也不好看!”另一边的婢女牢牢按住少女的肩膀,“回去,我们先回府去好不好?”
“对啊姑娘,回去我们跟你说,有、有苦衷的。”那一边的婢女又上来抱住她的胳膊。
“我管他有什么苦衷!”少女厉喝一声,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快要隐入河道的乌篷船,沉声道,“休想再骗我!念在你们这几日对我以礼相待,我不对你们动粗,松手!”
两个婢女哪敢松手,仍旧紧紧拽着云央的袖子。
下一刻,云央柳眉倒竖振臂一呼,一个野马分鬃铁山靠,婢女们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弹开出两三步远。
云央在家所学的那些粗浅拳脚,对付大户人家纤细娇弱的婢女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待她从拱桥上跑下去,沿着河道一路追,那乌篷船早就不见了踪影。
到了夜里,云央躺在床上,想着回来后薛家人的一番安抚。
细想去,那话都是站不住脚的,就是把她当小孩子骗。
什么看错了、薛钰正在御前供职,就是骗人的!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乌篷船上的男子俊眉修目,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流浪荡的笑意,分明就是薛钰没错!
没想到,衣冠楚楚的薛少师竟是这等狂浪之辈!
亏她之前还对他那么认可,以为姐姐真是找了个好人家……
凡事真是不能看表面,锦绣堆砌起的薛府未必就如表面那样光鲜。
哪有才新婚三月余,就跟那种不正经的女子当街厮混的!
若是图门第、富贵,那的确是图着了,可她唯一的姐姐呀,那么好的姐姐,云央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爹娘,都是不愿姐姐嫁个那样的人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云央从嫂嫂和家中仆妇闲谈中得知,许多女子出嫁后尤其是远嫁,可能这一生都没有再回娘家的机会,幸运些的,被夫君爱重,回娘家的次数也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所以薛家才能有恃无恐,即使姐姐真是去了九嶷山,他们也没有写信知会爹娘一声。
云央翻了个身,眼皮重重跳着,愈发觉得薛府的每个人都很可疑,仿佛虚假繁荣的面具一点点褪去,露出吃人血肉的修罗面来。
姐姐到底去了哪儿……
待到天边泛起隐隐的蟹壳青,云央帐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悄然起身,蹑手蹑脚穿好了衣服,拿起那把火尖枪,纤细的身影隐入了未明的夜色中。
一路疾步匆匆,还翻了几个墙,云央从薛府后门偷偷出来便往那府衙处去了。
天刚亮,云央见府衙门开,便冲上去抬袖下拜,“我有冤情,我要报官!”
开门的官差打量了少女两眼,哼笑一声,“你这小姑娘是没睡醒还是做梦了?报什么官,去去去,一边去!”
云央道:“你怎的如此无礼!报官还要看年龄?”
官差动作一滞,没想到她还敢反驳,要不是看在这少女年岁尚轻且容貌颇佳的份上,他早就把她推倒在地了。
“你家大人呢?你父亲呢?来这捣什么乱!”官差不悦道,“快走,上一边玩去,别碍眼!”
云央眼眸中闪过怒意,伸手抵住官差,“我今年都及笄了,我姐姐失踪,我要报官!”
“你姐姐失踪,你姐夫怎么不来报官?”官差笑道,边说边推搡她,“出嫁从夫懂不懂?小姑娘,上一边玩去吧,别碍眼碍事的!”
少女的火尖枪往地上狠狠一杵,一动不动,怒道:“我姐姐若是被那歹人暗害了,他怎会来报官!?我乃幽州人士,到上京来寻姐姐,姐姐没寻到,却撞见姐夫与别的女子相好,我……”
听得此话,官差更是笑的恣意,男人们对于纳妾狎妓这等事都有种天然的互相帮扶,他打断她道,“你姐夫还不兴有个相好?怎的,只要是有相好的,就都有杀妻嫌疑呗?行了,要报官,让你姐夫来,你一个幽州人来上京,有通行文书吗?”
云央手中的长棍略一松动,深吸口气,咬唇不语。
她来这一遭是没有正经文书的,也没有可以作证她身份的东西,这官差若就此事较真,是可以将她遣送回幽州或以流民乱民之名关押起来的。
见少女面露惧色,官差推了她一把,神色凶狠吓唬她道,“走走走!再不走,休怪我把你抓进大牢里去!”
见报官无望,云央慌了神,扬声道:“我那姐夫薛钰是太子少师!新婚不久就行止不端,能当街做出有伤风化之作的人,焉能当当朝太子的夫子!?”
“太子是国之基石,所习的圣贤之道就是被这样的恣情纵欲之人教授的吗?”
听到“太子少师”四个字,官差脸上的不恭之色凝滞住,凶恶的神色敛去……这少女年纪不大,说话却颇具章法,一副老成模样,的确不像是在胡言乱语。
官差正色道:“你说你姐夫是太子少师薛钰薛大人?”
“正是。”云央手指将火尖枪收紧,冷冷道,“我姐夫就是薛钰,对我姐姐始乱终弃且欺瞒于我,所行之事更是有愧圣贤教诲!”
“住口!”一声厉喝传来,绿袍官员自轿子中下来,疾步而行至少女面前,“你是何人?竟敢公然污蔑朝廷命官!”
“我叫云央,是那薛钰的妻妹。你若不信,可叫他来当面与我对质!”云央神色冷定,“还是你们这庙小,根本审不了他?既如此,我就去告御状,告到天涯海角玉皇大帝那,也要让他把我姐姐交出来!”
那绿袍官员眼眸一暗,走上前引路,“姑娘跟我来,跟我来。”
*
日影西斜,廊庑下,窄窄一道余辉落在青年朱红色的官袍上。
补子上繁复的纹理勾缠出不沾尘俗的仙鹤之姿,青年面色冷白,行走间身姿挺拔,文雅沉稳,与那仙鹤相映,似有仙风拂过,引颈长鸣。
连暑热都消散了几分。
“薛大人!”那绿袍官员起身相迎,“可算等到您来了!”
薛钰从廊庑中走进正厅,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那妻妹人呢?”
“当真是大人妻妹?微臣还以为是刁民胡闹,可又不敢轻视,生怕她出去胡言乱语对薛大人您声誉有损,这才将她带回府衙。”官员笑道,“下官今日便听闻薛大人您的眼疾大好,还未来得及去府上恭贺……”
“无需多言,骆大人,我那妻妹在何处?”薛钰打断道。
此人差了常随去薛府门口一直等着他下朝,与家中传急书给他的所说之事一致,若非如此,他不会与此人有任何交集。
走近了府衙,薛钰便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我说大哥,你也别替他辩白了,什么妹妹,我还是他妻妹呢!大庭广众之下那薛钰与女子拉拉扯扯,到底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他自己心里清楚!哪那么多妹妹!”
“大人跟我来,跟我来。”绿袍官员脸色有些难看,继续躬身引路,“云姑娘就在此处,下官好生招待着呢,刚才用了一大碗饭。只是云姑娘似乎对薛大人您误会颇深……”
云央吃过饭后,肚子里有了食,浑身都舒坦了,又与“看守”她的官差一通倾诉,心也没那么慌了,刚想站起来走走,就听一旁守着的官差提醒大人来了。
她起身自窗内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红色官服,革带束得一把劲腰,直角幞头清正有序,行走间身影清瘦挺拔,一副矜贵肃然气象。
走近了看,云央的眉头蹙起,此人怎么这么眼熟……
姿容仍旧耀眼,面如冠玉。
只是先前相识时的温润收敛了去,不知是穿着官服有官威的原因还是其他,尤其是那双眼睛,茫然被深沉锋利代替,整个人有种青年才俊特有的风骨卓然。
似乎连夕阳都偏爱他,从背后映照而来,挺拔的身形好似镀了一层重金色的流光。
薛钰的眸光无声地落在一人身上,她被一众官差包揽在其中,蓦然回首的模样宛如林中小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警醒又剔透,乌发有些蓬乱,被夕阳勾勒出毛绒绒的质感。
那眉眼细致秀美,明明是偏柔美的长相,肩背挺直,透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尚年轻,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片澄澈。
这便是……云央?
好像与他想象的差不多。
云央将来人打量了个来回,几番屏息,脱口而出,“怎是你?眼盲的公子!?你、你竟做了大官么?”
与此同时,两侧的官差齐齐朗声行礼,“见过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