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就是这个女子自称是您妻妹,来府衙要状告你……”那绿袍官员如是说道。
少女闻声蹙起眉头,站了起来。
薛钰亦是望向那张青涩美丽的面容。
“你……是薛钰?”云央犹疑。
那绿袍官员察言观色,立即说道:“你连薛钰薛大人都不识,还说人家是你姐夫,你这小女子果真是信口开河污蔑朝廷官员的刁民!”
薛钰神情冷冽,承认道:“先前欺瞒姑娘是事出有因,姑娘那日所见之人乃我的同僚,我并未对你姐姐始乱终弃,也并非当街恣意纵情之人,姑娘先与我回薛府,再细说。”
说罢,薛钰收回目光,也不管云央是何想法,便转身抬步离开。
绿袍官员对两侧官差比了个手势,官差便上前去将愣着的云央“请”了出去,塞进了薛钰的马车。
马蹄声响起,不知何时,外面下了大雨,雨势凌厉,凉风卷着雨水打在轻薄的马车帘上,云央临窗而坐,半边单薄的肩膀都被冷雨溅湿了。
她气的满面通红,低着头紧抿着唇不说话。
饶是再天真,也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自称叫“薛一”的眼盲公子,就是薛钰,先前来冒领姐夫之名的男子,是他找来敷衍她的。
恼怒过后,那背后说人的羞赧漫上心头来,云央真是臊的发慌,自己在路途上说的那些狂放之言,竟是直接当着正主说的,怪不得他找了旁人来顶替自己与她见面。
如何能不尴尬!如何能不尴尬呀!?
马车很大,云央缩在一角,那单薄的肩膀已被雨水打湿大半,薛钰抬手敲击了一旁的座位两下,“不冷么?过来坐。”
云央缩了缩脖子,却不为所动。
薛钰看着云央说道:“与你从驿馆到上京这一路,我有不便吐露姓名的苦衷,还请姑娘谅解。”
他并不提她在背后说他坏话的窘事,云央的尴尬稍稍平复了些,可想到自己被他骗的团团转,还傻乎乎地去敲鼓鸣冤,便硬邦邦道:“你这人不是好人,别同我说话。”
薛钰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说不是好人,他面不改色,“不同你见面,不同你说话,你若又去状告我呢。”
“你!”云央紧抿着唇,将脸转向一边,克制道,“多谢提醒,你放心,我下次不会去告你了,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
那绿袍官员将她引进去好生招待,还听她倒了一肚子苦水,她原以为这便是来自父母官的体恤,没想到却等来了那官员把她这个原告直接交到被告手里!
真是见识到官场的黑暗了,民告官,真难。
薛钰对此并不解释,云央也是出自官宦人家,他原以为她不会如此天真,这种道理应该会懂,可如今看来,云家真是将女儿们保护的太好了,都及笄了,还如此幼稚。
薛钰压下心底因不认同而冒出的反感,眸光扫过她被雨淋湿的肩膀,迟疑片刻道:“让旁人冒充我,是我考虑不周,在此给云姑娘说句对不住。但云姑娘放心,那杀妻的罪名,是绝对莫须有的,令姐在人世,应是过得尚好。”
“你怎知道姐姐过得好?你这人骗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骗了我一路!”云央想到姐姐不在就生气,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眸中都是怒意,“我才不信你!除非你把我姐姐交出来,让姐姐亲口跟我说,否则,哼,今日我告你不成,明日、后日,我总能找到个有良心的好官!”
云央以为此番言论定能激怒他,能让他一时口不择言吐露真话,却只见他置若罔闻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封雪白的信笺。
“这是令姐离去时留下的。”薛钰抬眼凝视气鼓鼓的少女,“说若哪一日你找来,便让我交给你。”
当时云嘉给他这封信他并未放在心上,而此刻看着面前这个千里迢迢过来寻姐的少女,只觉得庆幸并未把这封信丢弃。
云嘉真是料事如神,她这妹妹也真是个难缠的。
云央接过信,匆忙打开,是姐姐的字迹……
信却简短,她看了又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端坐的青年。
“我……”变故实在突然,云央一时有些恍然,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那个,那个,是我唐突姐夫了,姐夫莫要怪我……我给姐夫赔罪,赔罪……”
少女局促地站起身来,一头磕到了马车顶,她顾不上喊痛,便拱手握拳,鼓起勇气,“姐夫在上,受云央一拜。先前多谢姐夫引路,还好生招待我,是我冲动鲁莽,唐突了姐夫。”
薛钰神色微变,甚是惊讶于她的变化。
云嘉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能叫这天真又执拗的少女一改对他的态度,还故作老成地真心认他?
仿佛察觉到他的想法,云央将信摊开在手心,向薛钰呈上。
青年垂眸看去,那茭白的手指尖泛着净透的淡粉色,雪白信笺上的字迹娟秀且还具风骨,上面写着:云央,薛钰是好人,他即是我,我即是他,切不可违逆他,万事听他的。
……当真是姐妹情深啊。
妹妹竟这么听姐姐的话。
薛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车轱辘似乎压到硬物,云央一个不备,脚下不稳,身形摇摇欲坠。
在她以为就要摔倒,都想好了以什么姿势摔才避免在姐夫面前继续出丑时,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清冷幽凉的沉木气息扑面而来,云央抬眸看去,疏淡昏暗的光影下,那白璧无瑕的侧脸仿佛能生出光辉来,他侧目看她,带着几分无奈。
“谢谢……”云央慌忙站直了,一手扶住车壁,没话找话,“你眼睛好啦?”
青年也重新坐好,嗯了声,便不再言语。
不多时,就到了薛府。
薛钰下了马车,小厮便迎了上来,“公子。”
虽已是官身,但在府里多的是长辈,为表亲厚,府里人一应还是像从前那样唤他为公子。
出府,即改口唤“大人。”
云央跟着薛钰进了府,已近黄昏,修建的如天上宫阙般精巧的府邸沐浴在晚霞中,一片浅粉暖色。
婢女们迎了上来,簇拥着二人往春晖楼去。
云央发现婢女小厮们与上次接待那冒名顶替的“姐夫”的礼貌疏离完全不同,这次众人都带着天然的熟稔。
他才是真正的薛钰。
满目绿意尽染上温暖的霞光,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还有婢女轻柔的问候声。
本是让人感到放松舒适的场景,云央只可惜自己现在这样的处境根本舒适不起来,糊里糊涂冲动状告了姐夫,还去了官府走一遭,让姐夫去将她亲自领了回来……
云央前些日子游了园,知道春晖楼是薛府正堂所在,此刻过去,怕不是要受什么惩处吧?
这事怎么论呢,是他骗她在先,还是她口无遮拦编排了他在先?
所以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乌龙……
云央如刀的眼风扫过薛钰的背影,驻足不前,引路的婢女也停了下来,望了眼继续前行的薛钰的背影,问云央:“怎么了姑娘?”
云央掩住口鼻问:“那个……薛大人他,他眼睛是怎么回事?何时好的?”
婢女温柔笑了笑,牵着她边走边说:“我们公子啊本来是去南阳考察学政,归京的路上遭歹人暗算,中了毒所致失明,好在不严重,今上和太子都派了御医过来,这才很快就好起来了。”
云央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从官驿到上京这一路之所以隐瞒身份,也是因为要躲避仇家吧?
天边赤红,天色渐暗,庭院里一排排石灯逐个亮起,云央慢吞吞挪着步子。
薛钰缓步停下,像是在等她。
“那边,便是我的居所。”薛钰抬手指着青湖边的乌瓦白墙,“称作浮山阁。你若有急事,可去那寻我。”
云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泛着一层白烟的青湖作为屏障,三面环水。
白雾掩映下的八角重檐攒尖顶二层楼阁宛如浮动在不远处的仙山,隐约可见二层阁楼上随风飞舞的白色帘幔。
因而得名“浮山阁”吧?
只有一条水上九曲廊桥可通向岸边,倒是清幽僻静,可两岸苍翠的丛林,花白的芦苇荡,总有种说不出的清冷寂寥。
话到嘴边,却变成:“三面邻水啊,湿气重吧?对身体不好……”
薛钰一愣,平静道,“我身体尚可。”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夫……”云央小声想解释,最后两个字声如蚊讷。
薛钰道:“不必唤我姐夫,你姐姐在入府前就直接去了九嶷,我与她尚未礼成,你可随府里其他人唤我一声公子。”
云央心想那可不成,那多见外呀!
而且什么叫尚未礼成,姐姐都从幽州被抬到上京了,怎么能不认账!
不认账了,那以后姐姐回来了还能嫁给谁去?
莫非是这几日看她行事鲁莽,便连带着对姐姐生了不好的印象?
念及至此,云央赶忙追上薛钰,大声道:“……姐夫,姐夫!你怎么就不是我姐夫,这声姐夫你当然当得!你和我姐姐可是年幼就定下婚约的,佳偶天成,反正早晚这声姐夫都是要叫的,不如早些认下,这样亲厚!”
薛钰道:“随你。”
二人在婢女小厮的簇拥下进了春晖楼,云央抬脚踏入门槛,便闻到扑鼻的饭香,当下肚子就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瞧瞧,这一番折腾,姐夫和小姨子可算相认了!”薛老夫人笑的慈眉善目,在婢女的搀扶下想起身,却又觉得费劲,便对云央招招手,“快来快来,让我看看云家二丫头是怎么个英勇的人物,小小年纪竟上公堂去啦?”
云央原以为是老夫人揶揄她,可观老夫人那欣喜神色做不得伪,好像当真是欣赏她。
云央腼腆走上前去蹲下身,“见过老夫人,是我鲁莽,给姐夫添麻烦了,丢人丢到外头去了,怕是让姐夫被人耻笑了……”
“嗨!谁敢笑他。”薛老夫人伸手牵过云央的手,“分明是我那孙儿欺瞒于你,我说呢,那几日怎么迟迟不见他露面,原是设了个局,把我老太太都装进去了。”
而后上下打量着她的脸,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别在耳侧,感慨,“能为亲姐做到如此,当真是姐妹情深,想我薛氏上下那么多小辈,也不见能做到这般的。灵均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啊,见到他跟见到长辈似的,一个二个都不多言一句话。”
“既然你和你姐夫都都说开了,你就安心住下吧,府里小辈多了也热闹,没事就常来我身边说说话。”
云央紧抿着唇,眼眶有些酸涩。
她的祖母去世前便是在那么多晚辈里最宠爱她,而薛老夫人的一番话消除了她一路的忐忑不安,带着对小辈的宽容理解,就连为她别碎发的动作都和祖母一致,让她生出无边的眷恋来。
“不可。”薛钰漠然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温馨,“云二姑娘需尽快回幽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