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夫人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拿眼横薛钰,“为何?”
“云二姑娘出门已久,云……我岳父岳母必然担忧。”薛钰道。
薛老夫人勾了勾唇角,颇为淡定,“在云央来薛府第一日我便差人送了信去幽州云府,这会子你那岳父母的回信应该已经快到上京了。我在信里说了,我喜欢这孩子,让她在府里多住段时日。”
云嘉不在,薛府长房没有宗妇管理中聩,这些琐碎之事还得薛老夫人操持。
闹这一通,薛钰又本身是个性子寡淡之人,更不想与云家扯上更多的关系,便蹙眉道:“祖母可问过云二姑娘的意思?云二姑娘尚年少,离家时日已久,应是想家了吧。”
云央本是想回幽州去,可看这姐夫话里的意思是赶她走?那逆反心理便上来了,更何况她还没打听清楚姐姐的行踪,也并未查明这姐夫是不是与那个冒牌货一样招蜂引蝶,既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
“那要是爹娘允了的话,我的确想在上京再玩玩的,我还没玩够呢。”云央低眉顺眼老老实实说,说罢,还抬头对薛老夫人一笑,“老夫人可别嫌我吵闹……”
与薛家相交的都是世家大族,贵女们都讲究一个腼腆矜持,说话也是万般周全,鲜少像云央这样直抒胸臆的,再配上她那又大又亮的眼睛,脸颊上还蹭着灰,霎时间薛老夫人和一屋子的夫人们就笑了起来。
“行了行了,快吩咐厨房再去做点点心来,来给这丫头压压惊。”薛老夫人笑的畅快。
之后两日,云央便在薛老夫人的授意下踏踏实实在薛府住了下来,来时没带什么衣裙,这两日添置的竟比前十几年都要多。
云央伸着手,任绸缎庄来的裁衣娘子来来回回给她比量身形。
云锦蜀锦还有罕见的流光锦,各色各样的简直挑花了眼,衣架上挂着的成衣上花卉虫草栩栩如生,蝴蝶像要飞出来似的。
裁完衣之后,婢女们排成一溜,二房的大夫人挨个点了名,吩咐以后好好伺候云二小姐,之后便带着云央在府里各个院落走动,与各房的公子小姐们相识。
云央才知道薛氏族大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走亲戚似的走了两三天才走完,这期间当然是受了些轻鄙,无非是影射云央是来打秋风攀附权贵之类的话,云央假装听不懂,反正她也不是为了这些人才留在薛府的。
二夫人告诉云央,薛氏门风严苛,不兴纳妾,更没有宠妾灭妻之说,即使纳妾也只是为了开枝散叶,生下孩子后交由妾室养大,名却记在主母名下,这样一来,薛氏后宅可谓一片清明,根本没有大户人家那种宠妾灭妻的乌烟瘴气。
薛钰的母亲早逝,父亲竟一直没有再娶,致仕后便带着薛钰母亲的画像游山玩水乐淘淘,寄哀思与情趣于山水之间。
相比之下,薛钰就古板寡淡得多,本以为娶了妻能转性,怎料云嘉受命数所迫又上了九嶷山,如此一来,薛钰与没娶之前一样,对自己依然刻薄苛刻。
比如每日三更起读书、练剑,作息及其规律,常冷着一张脸,尤其看不上二房的不学无术,二房夫人即便是长辈,在他面前也得收敛着些心性,二房夫人悄声跟云央说这便是读圣贤书读傻了。
云央还知道当初薛钰与姐姐定下婚事,这府里是有一些人并不赞同的,尤其是三房的,三房的嫡女与安宁公主交好,公主自薛钰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就仰慕薛钰。
可,尚公主了便是皇家的奴仆,在仕途上便是走到了尽头,一般都是勋贵人家的次子来尚公主、供奉宗室,只求做个闲散富贵人。
而薛钰这样的,皇帝早就将他视作为以后储君铺路的未来肱骨,怎会舍得他尚公主。
更何况薛家重诺,薛钰早有婚约,皇帝也不能按头强娶。
如此,安宁公主只有痛哭一通。
可薛钰若是娶了容貌尚佳才情无边的贵女,公主还能咽下一口气,偏偏薛钰娶了那远在幽州的小官之女,那小官之女更是连面都没见到,绝妙郎君就成了别人的夫君,公主哪能不恨?
三房院子里聚了几个人,嫡女薛锦坐在花树下眯缝眼看着云央的背影,调侃道:“她姐姐人不在占着大哥哥发妻的名头,她还来鸠占着巢了。看这妹妹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啊,姐姐能是什么花容月貌?大哥哥怎么就愿意为她姐姐守节?可是要守三年呢!”
薛锦声音不小,云央并非没听见,一番话极为刺耳,云央几乎要退回去以拳头招呼,只是初来乍到,便咽下了这口气,暗中记下这仇。
来了上京后云央才知道,上京人爱热闹,尤其是达官显贵门第,尤其喜欢办各种筵席,夏末消暑便办赏荷宴,曲水流觞好不风雅,总之就是以各类名头,聚在一起打发时间找乐子。
薛老夫人又是个爱热闹的,尤其喜欢把各房的姑娘们都聚在一起,花团锦簇,看了便赏心悦目。
云央等了几日,等来了爹娘的回信,字里行间的意思是既然薛老夫人抬举,她便安心留下,看着姐夫薛钰,一是好好考量他为人如何,二是免被有心之人趁姐姐不在捷足先登,三则是让她留在薛府见见世面、学学规矩。
可这转眼间半月过去,云央跟着二房大夫人给找的玩伴,把上京洛都的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也很少见到薛钰,据说他天不亮便去刑部供职,每日下职还要去东宫教诲太子,每月旬日又要去御前陪太子供皇帝考较。
而且薛府很大,若非相约,根本是见不着面的。
令她欣慰的是,经过多方打探,那薛钰还算洁身自好,并未有招蜂引蝶之举。
这一日,云央正闷着头看前几日买来的话本子,看到兴起之处没了下文,急的她一溜小跑往府门处去,廊庑下右转时撞上一个人,抬眼一看竟是那冒充薛钰的“冒牌货”!
楚钦略狼狈地揉着胳膊,“这不是云二姑娘么,这么着急这是往哪儿去啊?”
云央大吃一惊,“你还敢来?你伙同那薛钰骗我!你、你还当街与人……你个登徒子!”
楚钦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笑意,拱手道:“误会、误会,皆是误会。我是你姐夫的同僚,我姓楚,单名一个钦字。那日所为的确是欠考虑,我给云二姑娘在此道个歉,对不住了。”
云央嗯了声,冷着脸,“让开。”
“云二姑娘这是上哪儿去?”楚钦轻声笑道,“来赴宴的人都往里走,怎的云二姑娘倒是往外跑啊?”
“隔三差五办筵席,有什么好参加的。”云央淡淡道,“你让开。”
夏末的风凉爽宜人,拂过之时将少女鬓边散落的乌发吹拂,容色分明娇俏可人,却配了副冷面,柳眉一竖,唇锋翘起,青涩却跳脱的气息扑面。
楚钦也是见过不少闺阁女子,却没发觉哪个女子生起气来都这么分外顺眼。
他的笑愈发深,“诶,可与往日不同,云二姑娘不知,是府中二房新得了许多前朝著名大家的书画作,你姐夫平日里就好书法,他的字帖在京中可是千金难求,即便他,都力荐我来一睹风采呢。”
正在此时,薛锦从府外归来,见了楚钦先是欠身打了招呼,言语间看起来与楚钦很是相熟。
而后薛锦对云央直言道:“今日府中的确有宴席,二姑娘若是也想去看看也无妨,只是前朝大家的书画高雅,就怕二姑娘看不懂,觉得乏味闷滞。”
薛锦这番话的意思并不难懂,云央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没看怎知看不懂?那咱们一同去吧。”
一行人往府中水榭走去,云央暗暗观察,那楚钦对薛府当真是轻车熟路,看来是真的与薛钰交好。
到了水榭,四面高悬了各种书画大作,乍一看去,有狂放的草书,也有颇具风骨的瘦金体,还有画着不知是什么约一丈长的装裱好的画作。
水榭四周设有矮几,有在画作前各抒己见的,有落座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笔走游龙的,时不时还有古琴声传来,一番风雅气象。
而女眷们,都聚集在水榭中央,一人拿一个素帛扇面,嬉笑着提笔点缀着什么。
薛锦自顾自走过去拿起扇面,与那些贵女们谈笑风声。
云央在每幅书法、画作作品前驻足,看了会儿,当真觉得闷滞,本是气不过薛锦的轻视才来这一遭的,现下愈发感到无趣。
正想掩人耳目先溜,便看到楚钦倚着廊柱看着她浅笑,为了不受人嘲笑,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还要故作高深地点点头。
“可看得懂啊?要不我给你讲讲?”薛锦不知何时走到云央身后,声音里带着优越和轻慢,“这是前朝月清公主的《戏梅图》,妙就妙在一个戏字,梅花乃高洁静物,公主身份高贵,看到的与我们看到的自然不同,所以这幅画上的梅花才看起来与一般的梅花不同。”
云央到底年轻,自尊和自卑裹挟着她,尤其是在这个薛锦面前,不想让人看轻了去,便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月清公主,《戏梅图》嘛。”
薛锦噗嗤一声笑了,“我胡诌的,哪有什么月清公主,什么《戏梅图》啊!这上面画的更不是梅花,哈哈哈,你连齐大家画的雪景都没见过,真是少见多怪,还在这装,笑死人了……”
一旁交谈的人被薛锦刺耳的笑声吸引过来,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间也明白了此事的荒唐之处。
得知云央身份后,又是为雅冠上京三元及第的薛钰而感到可惜,那样的学富五车,怎的配了个如此粗鄙的人家。
众目睽睽下,云央脸上神情难辨,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微笑道:“我的确不识什么齐大家、月清公主,也区分不出这落雪与落梅有什么相似之处。”
“但薛小姐可识得尖枪、花枪、双头枪、钩镰枪?又可知前朝著名神兵方天云戟、雌雄双剑又是出自哪位锻造大家之手?”
“我所擅长的于我看来是常识,于薛小姐看来就算是天书了吧?我并未以我的常识为难薛小姐,薛小姐又何必戏弄于我?这便是薛家的待客之道?”
“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你一个女子,知道这些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要上战场?!”薛锦恼怒道。
“当然不是上战场所用,而是学你方才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罢了。”云央轻笑,“不明白吗?”
“何况,不管是名家大作还是花团锦簇,再风流妍丽,也不过是盛世之景,若论实际点的,薛小姐也不一定有我懂得多。”云央眉眼间闪过一丝轻蔑。
说罢,云央揉揉僵硬的脖子,带了些慵懒和恣意,“走了,各位慢慢看吧。”
廊下的俊秀公子唇角勾起,看着人群中的少女,觉得这人真是有趣,方才还想为她解围,看来她并不需要。
云央目不斜视地走出水榭,在廊庑下被楚钦伸手拦住。
“你教训得好,锦丫头蛮横惯了,可她小心眼爱记仇,今日有你这么下她的面子,来日倘若她记恨你找你麻烦,你尽可跟我说,我替你担着。”楚钦笑道。
“哦,那我岂不是要多仰仗您老人家了?”云央停下来转身,慢声慢气道。
楚钦并未听出话里的揶揄,只觉得她与自己好生生分不说,还把自己当做与薛钰一样爱端着的人,便解释道:“别您您的,我可跟你姐夫不是同龄,我比他还小三岁呢,也就比你大……五岁!你万万不用与我拘着,随意点。我字介然,你唤我介然哥哥即可。”
“而且我并未婚配,当街与人……是吃酒吃多了,算不得什么登徒子。”
云央见他分不出好赖话,哼笑一声,不客气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一边去!”
说罢,不理会他又红又黑的脸色,转身边走。
掌灯时分,薛府园中小径上的一盏盏石灯笼逐个亮起,青湖的点点银波荡漾起一片盈盈的清辉。
薛钰自府外归来,边走边听着小厮簌青禀报。
“云二姑娘和锦小姐在宴席之上起了争执,云二姑娘说……说……”簌青吞吞吐吐。
薛钰眼也不抬,只道:“如实说。”
簌青垂首称是,而后将云央的一番言论逐字逐句说给薛钰。
云二姑娘那“高谈阔论”的模样简直挥之不去,让备受薛锦苛待的下人们可算出了口气。
听罢,薛钰脚步未停,许久,他道:“到底是粗鄙,连齐文焉的画作都不识。”
此言并非是纵容族中妹妹嘲笑欺压他人,而是陈述事实。
他自小所受大儒教导,君子六艺皆未曾有一息懈怠,在此事之前,对自己的发妻并没有具体的要求,理所应当的认为对方必然会与自己相配。
而今日得知其妹竟连知名书法大家都不知晓,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如何知恩图报的。
其妹尚且如此,云嘉又能好到哪去?
云家的门第实在是太低了。
见薛钰不快,簌青忙低下头,不敢为云央说话。
不管如何,公子不喜就是不喜,公子看待问题有自己的考量。
走着走着路过了云央所住的槿香馆,薛钰止步凝目望去,二层阁楼窗纸亮着昏黄的烛火。
这个时辰了,还未睡?
薛钰自小便是以薛氏下一任家主来培养的大家长思维,亦觉得薛锦戏弄云央有些过分,他御下颇严,即使是族妹,也不应纵容。
想到此,便缓步进了槿香馆。
薛锦有错,云央当着宾客的面与之争执叫人看了笑话,亦不能说无过。
已近戌时,夜阑人静,阁楼上昏黄的烛影摇曳,映照得青石板路上水波似的微光铺开一片。
薛钰驻足抬眸望去,浓绿的芭蕉叶掩映下,轩窗下是少女莹白的腕骨,再细看去,所执之笔都舞出了残影。
少女端坐窗边桌案前,秀眉微蹙,目光始终紧锁在钉在墙上的厚厚画作上,抬眼看,复又低头记。
兴许是不得要领,时而懊恼地揉揉头,时而重重叹口气。
夏夜闷热,她撩起长发,烦躁地扯了扯衣襟,便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和小巧圆润的耳,如凝脂般莹润,在朦胧的月色下发着光似的。
薛钰眉头微拢,立即收回了目光,转身道:“走罢。”
簌青不明所以,看着公子急匆匆的背影小声嘀咕,“啊……不去安慰安慰云二小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