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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大人闻声迎了上去,拱手道:“下官见过薛大人。”

    在座的郎君们年纪小,还在读书,像薛钰这样的文曲星的盛名,他们自小就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现下看见真人,就不自觉地都正襟危坐起来。

    而小姑娘们彼此看看,悄悄地掀开竹帘,只见大哥哥一身素色直裰,却比穿锦衣还让人觉得光华耀人,只是有些严肃了点。

    “大公子说话也好听,不紧不慢的。”薛家旁支的女儿悄声说。

    “大哥哥,能不能还叫前几日那个夫子过来?那个夫子讲的有趣。”年龄尚小的十四娘突然说道。

    六娘扯了扯妹妹的裙子,小声说:“大公子莫怪,十四娘尚年幼,想的都是些游侠趣闻。”

    薛钰先是问候了几位族妹的长辈,而后道,“不论是治世之道还是游侠趣闻,都是学问。”

    他顿了顿,又说:“尊师重道,即便是听不懂,也不可对师长不敬。”

    云央背对着他站着,额角渗出汗来。

    分明是认真听了,奈何夫子讲的内容太高深,越想懂,脑袋就越乱成一团,那些数字仿佛都飞了起来发出嗡嗡嗡的声音,直教人昏昏欲睡。

    偏还叫薛钰抓个正着,他这一句话虽未指名道姓,云央却觉得浑身难受,还不能辩解什么,若是辩解了,云央都能想象到薛钰板着张脸说都是借口的样子。

    薛钰对官场那套颇有不耐,随意攀谈几句便离开了。他走后,陈大人也乏了,让众人歇息片刻再继续学。

    分明是休憩时间,气氛却松快不起来,还像方才薛钰在时那样,都沉默拘谨着不说话。

    半晌,还是年幼的十四娘先开口:“大哥哥竟记得我们?”

    “我爹爹说他三元及第,常在御前行走备圣上问询,圣上有事都问他的建议,那他记得我们分别都是哪房的也不算什么难事了……”另一个薛氏女郎道。

    云央暗暗腹诽,就说他记性好,记仇吧。

    “我们若有不明白不懂的,可不可以去问大哥哥啊?”七房的小公子道。

    薛锦说话还是一贯的不中听,冷笑道:“大哥哥是太子少师,你个毛头小子,还妄想和太子成同门么?”

    下了学,云央回到住处,长长叹了口气,明明没做什么重活,却浑身疲累……这便是在燃烧精神么!?

    在床榻上趴了一会儿,大量用脑之后的饥饿感升起,腹中咕咕叫了起来。

    云央目光扫过桌案,薛府三餐定时,现下未到晚饭时间,便只有昨日出府游玩时买的的点心可以充饥。

    她喝了口茶,几块点心下肚,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重新躺回了床上,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居室内一片昏暗,窗纸上透出隐隐的烛光来,云央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不知今是何世何地,有种茫然混沌被抛弃之感。

    云央扶额,缓了缓神。

    睡的太久了,一下子睡到了晚间,连吃饭时间都错过了。

    “姑娘醒了?方才看姑娘睡得熟,就没叫姑娘。”婢女柔声道,走上前来倒了杯热茶,“姑娘渴了吧。”

    哪里是渴了,明明是饿了!

    云央叹了口气,睡得脑袋发昏直犯恶心,想出去散散步透透气。

    目光扫过桌案上剩下的点心,再不吃就坏了,云央节俭,临走时把那几块点心用帕子一包,边散步边吃吧。

    傍晚的青湖边蛙声一片,熹微烛火,一灯如豆,勾勒出云央薄薄的剪影来。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水上回廊,云央抬眼望去,一片苍翠碧波掩映下,乌瓦白墙静静伫立。

    那不是浮山阁么,薛钰所居。

    浮山阁内,薛钰换了一身轻便的细麻禅衣。

    手中所执是方才从东宫出来时太子塞给他的书信,是太子生母,宫中的丽妃娘娘所书。

    能担太子少师一职,除了他当真有些才学之外,便是因为丽妃出自于薛氏,是他的姑母。

    实乃外戚。

    这些年,他一心扑在仕途上,才发觉在权势圈里打滚儿,要权衡的地方太多,很难保持住自己心中的操守。

    凡事并非非黑即白。直臣,纯臣,不好当。

    薛钰打开书信,信上字迹娟秀,笔锋隐约可见当年的风骨。

    是薛氏出去的女郎没错。

    那信上所书,却是让他选一适龄族妹入宫伴驾。

    皇帝垂垂老矣,上京中但凡有点门路的人家,都着手在选秀之前把自家适龄的女儿嫁出去,或先与人定下婚约。

    而他的姑母,薛丽妃,却要他将正值妙龄的族妹送入宫中为她固宠。

    薛钰放下信,站在窗前凝视着烟波浩渺的青湖。

    父亲致仕后,他接任新一任的薛氏家主,他知道自己总要面对除了做学问之外的琐事。

    不知父亲曾经是如何解决这样的事的,记忆中父亲并不勤勉上进,甚至有些随性散漫。但父亲官至太傅,在朝中都鲜少树敌,更是获得薛氏各房一致的尊重。

    他忽然觉得有许多要学的,可没有留给他那么多的时间,便已走入了局中。

    朝堂之上,大皇子与皇后步步紧逼,姑母丽妃年少时与皇帝情笃,奈何皇帝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文臣中也有太多人看薛氏的态度。

    一直以来,薛钰都被捧为天之骄子,从未有过失落失意的时候,但现在,恍惚间觉得自己能做的太少,身上的担当也比想象中的要重的多。

    这种怅然,被站在那九曲回廊之上的少女的笑脸所打破。

    她笑眯眯朝他挥手,大声喊道:“姐夫!”

    簌青进来,“公子,云二姑娘说今日在学堂之上所学不明白,要请教公子。”

    薛钰道:“让她进来。”

    云央本意就是在湖边散步,但好巧不巧,看见了临窗观湖的薛钰。

    薛钰不想见她,她再清楚不过了。

    想起在学堂中的不自在,她就愈发想让他也不痛快。

    “姐夫,今日所学术数太难了,你教教我。”云央说。

    薛钰穿着常服,那一贯的冷脸带来的距离感缩短了不少,与寻常的贵公子无异,云央忽而想看看他到底多有学问。

    薛钰便重新坐在桌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执起笔,“哪里不会,你说,我重新给你讲一遍。”

    簌青拿了椅子来,云央坐在薛钰对面。

    说来奇怪,在学堂上夫子所讲的高深内容,经过他这么一拆解,竟都变得简单易懂了起来。

    尤其他的声音清冽,咬字好听,讲到重点时还会用折扇敲敲桌案来引起她的注意,一番讲解下来,云央根本没有走神的机会。

    待薛钰放下笔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簌青过来换了壶热茶,提醒道:“公子,该用饭了。”

    方才公子从东宫回来并未进食,小厨房备了饭菜,奈何云二姑娘又过来打扰,看公子讲的认真,云二姑娘也十分认学,用饭一事便彻底耽搁了下来。

    “姐夫,先吃点这个点心垫一垫吧。”云央说道。

    她本不想把点心给薛钰,可从她进来手中拿着这个就特别明显,若是遮遮掩掩定会让人觉得小气。

    “特地给姐夫带的呢,姐夫给我讲授课业辛苦了。”

    薛钰的目光落在那包扎的精巧的点心上,蹙眉,“可是府中所做?”

    薛老夫人喜甜,府中厨房所做的点心便偏甜,又太松软。

    而薛钰并不喜甜。

    “不是不是!是我特意顶着日头去府外买的,就是城西的那家饴记,可多人排队了!我排了好久才买到的。”云央将点心往前一推道,“姐夫快尝尝,不是很甜。”

    这说的是实话,顶着艳阳排着队,所以买了不少,但点心即使做的再可口,吃多了也容易腻,除了这几块,其余的云央都分散给族学中的小姑娘和小郎君了。

    看着烛光下少女晶亮的眼眸,薛钰接过,“……好。”

    点心做的精巧,薛钰拈了一块荷花状的放进嘴里。

    “怎么样,是不是好吃?”云央微笑,又拿起一块石狮状的,“这个是豆沙馅儿的,也好吃,姐夫快尝尝。”

    薛钰顿了顿,接了过来。

    “公子居然在饭前用了点心?”在门外的婢女惊讶道。

    “是啊,吃完一块,云二姑娘就递过去一块。”簌青扶额,“也不知是真的好吃,还是公子不忍拒绝云姑娘的好意。”

    “那饭还能吃得下去吗?”婢女伸了伸手中的碗碟,“这如何是好?”

    “公子应该不饿了……吃了三块呢,不腻吗?”簌青道。

    “诶,姐夫你不是要用饭了吗?怎么还没上菜?”居室内传来少女雀跃的声音。

    婢女应了一声,推门进去布菜了。

    云央打着饱嗝儿从浮山阁里出来,心情霎是畅快。

    不仅术数难题解决了,还把多余的点心送了出去,还换了一顿饭。

    薛钰院子里有小厨房,菜色皆是按照他清淡的口味,果然比薛府厨房做的要更好吃。

    薛钰指派了簌青和婢女引路,婢女执灯走在前面。

    “二姑娘,那点心当真那么好吃啊?”簌青问。

    云央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帕子,欢欢喜喜胡诌道:“你看啊,姐夫他都吃完了。能不好吃么,我特意买的。”

    “饴记的点心很出名,的确是很难买呢。”婢女插话道,“二姑娘特意去给公子买这些,真是有心了。”

    公子吃了点心后,用晚饭都用的少了。

    云央嘿嘿一笑,“小事,小事。”

    居室内,薛钰洗漱完毕,坐在案前,执笔蘸墨,雪白的宣纸铺开。

    簌青回来,禀报道:“已将云二姑娘送回槿香馆了。二姑娘有心了,珠儿姐姐知道那饴记,说饴记的点心的确是难求,得排许久的队。”

    薛钰没说话,悬着的笔迟迟未动。

    窗边的博山炉里青烟袅袅升腾,一片幽凉寂静。月色的清辉自窗外洒下,耳边是青湖潺潺的流水声,偶有几声蝉鸣。

    一片寂静中,薛钰的声音清冽,“明日差人去买多一些,送去槿香馆。”

    *

    “镜书她才十六啊,我还想多留她几年。”四房夫人有些忐忑,抬眸看向薛钰,“不知大公子为何忽然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相看好的人家?”

    像族内婚丧嫁娶一应事宜,本应由长房夫人打理,但薛钰的母亲去世的早,娶的新妇又不在府里,这事便落在了老夫人身上,然而今日是薛钰来询问……

    四房夫人养的葱白的手在裙摆上揉搓,似要将尴尬都揉进去,与二十多岁的薛氏家主谈论儿女婚嫁之事,实在是奇怪。

    她试探着道:“还是有什么消息……”

    “镜书妹妹今年十六了,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还请四夫人早些安排。”薛钰面色淡然,手指在桌案上轻敲几下,不咸不淡道,“宫中三年一次的选秀快到了。”

    四夫人愣了一瞬,立即明白了过来,心中暗暗后怕,自己竟把此事给忘到脑后,那丽妃莫不是疯了,竟要族中的妙龄女子去伺候鹤发鸡皮的皇帝……

    “镜书她有心仪的人了,她有!是我想多留她几年,是我一时贪心了。我不日便给她议亲!”四夫人站起身来给薛钰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又将银盘中的点心往前推了推,“公子请用茶,还有这茶点,不是府中灶上的,不甜不腻甚是可口……”

    薛钰接过杯盏的手滞在半空中,撩起眼皮看着那精巧的点心,似笑非笑道:“这茶点甚是精巧,从何而来?”

    “是府中的云二姑娘昨日送过来的,她与镜书同在风间明月堂进学。二姑娘不仅给镜书送了一份,还给一同进学的郎君女郎们都送了一份,二姑娘有心了。”四夫人如是说道。

    握着杯盏的手收紧了,薛钰神色平静淡淡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