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消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云央一大早去买了些上京特产,好好装点好,而后把自己写给爹娘的信件塞进特产里,一同寄回了幽州。
又照例去与薛老夫人请了安,恰逢薛锦也在,正与老夫人说着过几日便是她十七岁生辰,要在府里办生辰宴一事。
云央没想要参与薛锦的生辰宴,和薛锦又不对付,而且自己身份特殊,既不是主人,也不全是客人,若是在宴席之上有人故意将她作婢女使唤,那便又下不来台了。
薛锦不想让云央参与之意不言而喻,云央假装听不懂她言外之意,一副乖顺懵懂模样,全凭老夫人做主。
一来一回,薛老夫人全了孙女的意,只能在旁的地方补偿云央,当下便让王嬷嬷带她去府里库房挑些心仪的物件。
云央喜滋滋地选了一对水头极好的和田玉,想着待姐姐回来,一人一个。
待姑娘们走后,薛老夫人人也乏了,半倚在胡榻上。
王嬷嬷回来,轻手轻脚走上前,将老夫人身上盖的百寿鹅黄绫罗被往上拉了拉,对一旁服侍的婢女打了个眼色,示意她把门关上。
虽然还未到秋日,但人若是睡着了,受了风,还是要作下病的。
婢女蹑手蹑脚地去关门,薛老夫人却睁开了眼睛,缓声道:“我还没睡呢。”
“老夫人,您都睡得打呼了,怎么还说没睡?”刘嬷嬷笑道,而后在胡榻前蹲了下来,“怎么了?这个时辰,您也该睡午觉了。”
薛老夫人神色有些恍惚,也不急着说话,似在醒神,看着门外茫茫一片翠绿,直教人心里舒坦。
半晌,薛老夫人说道:“灵均他一心扑在朝政上,本就无意娶妻,这下好了,新妇去了九嶷祈福,他这娶了跟没娶似的,倒是趁了他的意。”
刘嬷嬷垫了个软枕在薛老夫人身后,隐隐猜到些什么,低声说,“所以您才留下云二姑娘?”
一室寂静,只有那景泰蓝掐丝珐琅鸟笼里的鸟儿不时发出的细微咕咕声。
薛老夫人缓缓道:“得让云央那丫头总在灵均面前晃晃,也在有心之人面前晃晃。薛家乃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万不可生出那妻进门前先抬了妾室,有损家族清誉的丑事。”
刘嬷嬷将热茶呈上,蹙眉,“我看大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好像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致……”
“咳咳……”薛老夫人一口茶喷了出来,半天缓不过气。
*
又过了几日清晨,云央是被喧闹声吵醒的。
外间的婢女听见动静,推开门进来,柔声道:“姑娘醒啦?今日是锦小姐生辰,外面好不热闹,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云央摇了摇头,重新跌入柔软的锦被中。
可被吵醒了,哪还能再睡得着?
更何况那丝竹管弦声愈盛,扰得人心烦。
云央一骨碌坐起来,唤婢女进来梳妆。
“锦小姐今日生辰,许多贵女都来了呢,连安宁公主都来了。”婢女边给云央贴云母花钿边说。
“不贴这个,难受。”云央照着铜镜,将花钿扯下,说罢,转过脸起身,“你们出去玩去吧,也去热闹热闹。”
婢女们喜笑颜开,“姑娘您不去吗?”
云央挥了挥手。
婢女走后,云央拿出了一直闲置的火尖枪,练完之后,吃了点茶点,悠闲地躺在院子里的紫竹躺椅上,翘着脚一晃一晃,看着天边的流云,好不惬意。
晴日里的流云在湛蓝的天上缓缓划过,如画卷般。
和学堂里的夫子念的哪句诗一样来着?
“这府里地形你摸清楚没有!?一会儿灵均哥哥从石桥那边过来,你就在这边对我动粗,可记清楚了?”
女子急促的声音将云央从放空中拉了回来,只听那女子继续说道:“我就跑,但你别追上我啊,要不灵均哥哥还怎么英雄救美了。”
“是、是,小的知道了,小姐你就放心吧。”男子低笑道。
云央迟疑了下,蹑手蹑脚地爬到院子里的桃树上,垂眸看去,果然见一锦衣华服的年轻女子与一男子在悄声密谋。
心中不由咂舌,还英雄救美呢,这是要算计到她姐夫头上!?
男子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怎料那女子刚要走,男子又迟疑道:“这么做能行吗?薛大人可不比薛四公子好糊弄。”
那女子压低声音说道:“那薛四哪能跟灵均哥哥比,他们自然是不一样的。”
虽然都姓薛,但薛四是什么纨绔,而薛钰又是什么样,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他们不都是男人么?男人就都会怜香惜玉,你放心,届时我纠缠住灵均哥哥,绝不让他找你麻烦。”女子不耐烦道。
“可是今日安宁公主也在……”男子犹疑道,“公主若是看见了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灵均哥哥又不喜欢她,怎么,她喜欢的人,就不让别人染指了?”女子冷冷道。
一片青翠掩映下,云央细看那女子,乌发雪肤,皓齿红唇,身姿窈窕,纤腰不盈一握,好一个娇弱的美人。
姐夫真是艳福不浅啊……
*
薛钰匆匆从府外归来,心中恼怒不已,气太子不识人,错信了歹人,那吏部左中侍郎阳奉阴违,左右逢源,还押宝两头,一不小心就给太子使绊子让其触碰朝廷法度。
前日竟和太子去上京郊外的青龙寺捐了佛陀金身,捐金身倒无妨,可那金身造像竟是今上早就明令禁止的前朝造像!
前朝覆灭便是因为皇室沉迷修仙,广修寺庙道观,前朝皇帝甚至命匠人将观音、佛像的脸雕刻成自己的面容。
修铸金身匠人眼拙,将那佛陀座下莲花雕成了花瓣舒展的盛开状态,可在此补救一番,与前朝佛像差别开来。
而记载着莲花和佛陀观音造像的册子,就在薛府藏书阁中,念及此,薛钰加快了脚步,在廊庑处正准备转身,忽然停住,唤了声,“簌青。”
“公子,《维摩诘经》就在藏书阁,这边走。”簌青说道。
薛钰却停住,目光凝视着不远处的石桥,“你过来看,那边是不是有人在争执?”
簌青顺着薛钰的目光看去,“还真是有,这是要打起来?咦,有女还有男,那女子、那女子可是被欺负了?”
薛钰肯定道:“是被欺负了。去看看。”
刚走到石桥,就见一女子边跑边哭,“灵均哥哥,灵均哥哥救我……”
离得近了,便看清那女子眼含泪水,惊恐万分,风灌满她淡粉色的衣裙,更显纤腰盈盈可握,裙角翩跹,如一只破碎又翩跹的蝶向薛钰直扑了过来。
在那女子就要扑进他怀里时,薛钰刚后退一步,就见一纤细身影迅速挡在了自己前面,那女子就结结实实地撞进了那人怀里。
身前那人虽纤瘦,马步扎得却稳,小小的身形如铜墙铁壁般将那女子与他隔开。
方才还泪盈盈的女子压低声音恼怒道:“你是何人,为何拦我!?”
即便是薛钰,那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了诧异之色,只见那身影轻颤几下,像是憋不住笑,顿了顿,才说:“我是谁?我是来救你的女侠啊!”
“灵均、灵均哥哥,救我……”女子歪过头透过云央肩膀看向薛钰,仰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惊恐道,“我方才被人轻薄,那人追着我不放……”
边说,还试图挣脱云央的桎梏,奈何云央一双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女子气的涨红了脸,连红唇都在微微颤抖,“灵均哥哥救我,我不识这人,这人怎么这般粗鲁……她说不定是与那人同伙的要抓我回去!”
说罢,又细又软的嗓音带着哀切的恳求,“灵均哥哥……”
“来来来,你敢不敢带你灵均哥哥去青湖边上的角亭看看,轻薄你的那个男子就在那儿躲着呢,就等薛锦生辰宴结束,浑水摸鱼和大家一起出府去。”云央语气平淡,抓着她的手丝毫不放,“是也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女子还带着哭腔,脸色却变得阴沉,“你又是何人,我与薛锦交好,可从未在薛府见过你……你莫要多管闲事!”
云央眉目间闪过怒意,冷哼一声,沉声道:“那男子就在青湖角亭,怀里还揣着你才给他的银两,银两还是用绣着温字的锦囊装的!你敢不敢去和他对峙!?”
提到温,簌青噫了一声,走过去端详了那女子面容,有些诧异,“……这不是温小姐么?”
“你个刁奴,好大的胆子竟敢直视于我!”那女子明显慌张了起来,继续挣扎,恼怒对云央道,“你又是哪蹦出来的,还不松开你的爪子!”
簌青身后的人开口了,那声音低沉清冷:“慎言。”
那清隽的身影走上前来,对那柳眉竖起的少女道:“云央,松手。”
湖边清波潺潺,午后的日光有些灼人,那少女的眉眼却比日光更盛,她盯着他,带着几分侠气,几分审视,咄咄逼人,像是他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只听她似笑非笑道:“灵均哥哥,你说句话呀,我是你谁?”
他不是听不出云央的阴阳怪气,那四个字分明是带着揶揄。
他语气平静,隐隐透着几分无奈,简单几个字,却足以令那温小姐咂舌:“……她是我的妻妹。”
“妻妹?”那温小姐喃喃道。
“是,她自幽州来,在府上做客。”薛钰道,“温小姐,不知我妻妹所说是真是假?”
温小姐咬着唇,眼眶泛红,羞赧和委屈都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薛钰面色冷淡,继续问:“是,就答是,不是就说不是。”
“不是!”温小姐忙否认,眸色潋滟一片,看向薛钰哀泣道,“灵均哥哥,媚娘自小便与薛锦娘相识,也算是灵均哥哥看着长大的,难道还不知道媚娘是什么样的人么?媚娘何故要做此事,又哪敢与旁的男子说话呀……”
说罢,她垂下眼,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后犹如细密的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既然这位姑娘非说我与那男子有什么,那我便与你们走一遭便是,即便那角亭里真有一男子在等待,他也有可能是偷窃了我温府的银钱,故意栽赃于我!”温小姐哽咽道,哭的狠了,鼻尖都发红,一副快要被冤枉致死的可怜模样。
云央笑出声来,“你、你可真能演啊。”
“灵均哥哥政务繁忙,是媚娘扰得灵均哥哥心烦了……”温小姐小声说,纤长白皙的手指揉着衣角,神色倔强,“既这位姑娘非要冤枉我,那便她与我去角亭分辨清楚罢。”
簌青出言提醒:“公子,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时辰不早了,上山的路不好走。”
薛钰点头,拂袖转身,“罢了。”
“罢了什么罢了!”云央清脆的怒喝声响起,“薛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