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煎熬,并非源于筋骨皮肉的疲惫,而是指精神和心理上。
每日清晨他都会赶到王宫,雷打不动的教导那群金枝玉叶的皇子皇女们剑术。
自从上次与大皇子森洛克·阿萨迦沟通之后,这些娇生惯养却不发一语的少年们终于懂得了主动要求休息。
这本该是件好事,却不幸地,为森洛克大殿下提供了见缝插针与他搭话的机会。
每当皇子们四散休息的短暂间隙,森洛克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带着无懈可击的皇家仪态和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踱步而来。
这位殿下的说话艺术实在是滴水不漏,圆滑的令人恼火,不管是以什么话题开头,最后总能拐到阿尔弥赛避之不及的政|治上去。
偏偏这位殿下做这一切时,神态是那样的无辜,眼神是那样的清澈坦然。
他有着一种近乎天赋的敏锐,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阿尔弥赛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不耐。
只是嘴角不易察觉的抿紧,细微的皱眉,又或者仅仅是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疏离。
一旦捕捉到这些信号,森洛克便会立刻作恍然大悟状。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懊恼,随即用那双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睛,真诚又饱含歉意地凝视着阿尔弥赛,语气诚恳得无懈可击:
“啊,真是抱歉,厄西斯阁下。您瞧我,在政坛中待得太久了,面对信任的人就总是……我记得您似乎对这些枯燥的政务并不太感兴趣?”
呵呵,先不谈自己何时竟成了他信任的人了,这狐狸似的大殿下可没那么容易交付信任。
此人能在盘根错节、暗流汹涌的朝臣之间游刃有余,做到滴水不漏、八面玲珑。怎么偏偏到了他阿尔弥赛这里,就变得如此健忘,屡屡失言?
终于,在森洛克第十三次上演“恍然大悟”—“真诚道歉”—“明知故犯”的戏码后,阿尔弥赛终于有了除却“无碍”、“没关系”、“殿下下次记得就好”这类标准客套之外的反应。
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金发骑士抬起眼眸,目光直直望进森洛克带着温和笑意的眼底。
他的声音头一次褪去了公事公办的疏离,语气温和得像是对孩童说话:
“我明白了,殿下。”
森洛克一愣,一丝错愕掠过他眼底。随即他琢磨一下这句话可能的含义后,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勾勒出一个比以往任何笑容都更为真实的弧度。
但是当他的目光追随着阿尔弥赛利落地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走向训练场中央,重新开始指导皇子们的身影时,影影约约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阿尔弥赛的态度转变太快了,快得出乎他的意料,也快得脱离了他精心设计的剧本。
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在他的计划中,他本应利用阿尔弥赛教导皇子的这几个月宝贵时间,循序渐进地拉近彼此的距离,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建立初步的信任与好感。
然后,再用一年左右的光景,将这份关系稳固为真正的“友谊”。
先将根基打牢,再徐徐图之,最终将这位有着独特地位的圣骑士,不动声色地拉入自己的阵营,成为未来角逐中一枚至关重要的,……决定性的筹码。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阿尔弥赛不再是被动等待他上前搭话、然后略显尴尬却又恪守礼节地应付他。
他开始变得主动。当森洛克再次带着惯常的笑容走近时,阿尔弥赛会率先转过头,那双冰蓝眼眸中竟罕见地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主动开启话题:
“殿下今日的气色不错。”
森洛克抑制不住地露出喜悦的神色。
但这份喜悦仅仅维持了不到几句话的时间,便迅速僵硬在了他俊美的面庞上。
阿尔弥赛选择的“话题”,完全超出了森洛克的知识储备库和兴趣范围。
什么是巫妖命匣的十种寻找方法?龙湖谷底的岩浆带分布规律又是什么?鲛人的巢穴建构和他有什么关系?
阿尔弥赛像森洛克谈论政|治一样侃侃而谈,神情专注,语速平稳,用词精准晦涩得如同在诵读学术论文。
然后在森洛克听得云里雾里,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份稳重自信的面具时,他又恰到好处地停下话头,微微侧首,善解人意的询问他有没有听懂。
森洛克·完全听不懂·阿萨迦,凭借着多年宫廷历练打磨出的强大心理素质和表情管理能力,硬生生地将那份茫然无措压了下去。
他维持着那份沉稳中带着恰到好处自信的姿态,以一种谦逊口吻回应道:“略懂。”
天知道,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的演技。
“那么殿下,” 阿尔弥赛冰蓝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彩,“依您之见,若要在龙湖谷那复杂的地热环境中建造一座火魔法枢纽,最佳的选址位置应该定在哪里呢?
森洛克:“……”
“或者说,是靠近‘龙崖’的东南侧崖壁,还是相对稳定但元素浓度稍逊的‘龙湖’?”
森洛克:“……”
他感觉自己嘴角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这位以智计著称、向来从容不迫的大皇子,生平第一次在感到了词穷的窘迫,
好在阿尔弥赛也不是真的要给这位尊贵的殿下难堪,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皇子们的休息时间太长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哎呀疏忽了”的歉意,适时终止了这场对话。
“抱歉殿下,”阿尔弥赛微微欠身,“我们下次再聊吧,小殿下们该训练了。”
大皇子如释重负,面上却不显,微笑颔首:“也好,阁下职责所在,当然是正事要紧。”
阿尔弥赛点了点头,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训练场中央。
然而,就在走出几步之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侧过半身,回眸望向依旧伫立在原地的森洛克。
一个极其清晰、甚至可以称得上明媚的笑容,在他唇边倏然绽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对了,殿下,这次谈话……很愉快,不是吗?”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彻底转身,挺拔的背影迅速融入了训练场的剑风之中。
森洛克脸上那完美的笑意,终于在这一刻凝固、碎裂,然后缓缓消失。
他站在原地,望着场中那位心无旁骛地指导着弟弟妹妹们的圣骑士,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挫败、气恼和一丝奇异兴奋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
他下意识地磨了磨后槽牙,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燃起了更为灼热、更为执拗的征服欲。
那天之后,帝国尊贵的皇储,森洛克·阿萨迦殿下,把自己关进了皇家图书馆深处那布满灰尘、罕有人至的典籍区,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后,森洛克带着一身书卷气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眼底淡淡的乌青再次出现在训练场边时。他满意地从阿尔弥赛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货真价实的惊讶与欣赏。
森洛克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当阿尔弥赛再次开启某个关于“古代矮人遗迹”的话题时,森洛克不仅对答如流,甚至还提出了几个颇具深度的见解。
看着阿尔弥赛眼中那抹欣赏之色渐浓,森洛克内心那点小小的报复欲开始蠢蠢欲动。
话题刚一结束,趁着阿尔弥赛还沉浸在对知识探讨的余韵中,森洛克立刻无缝切换,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一大堆繁琐的政坛局势和充满个人倾向性的见解。
金发骑士这次倒是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他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明显的不耐。
直到森洛克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政治演说,带着一丝期待和不易察觉的探究问道:“阁下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阿尔弥赛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薄唇轻启,吐出了三个清晰无比、却又轻飘飘如同羽毛的三个字:
“也许吧。”
也许吧?!
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胸口。
他难得在同一个人身上,连续几次吃瘪,而且一次比一次憋屈。
他回到自己那间奢华而压抑的书房,屏退了所有侍从。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整整一个下午加半个夜晚,书房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门外的侍从们面面相觑,忧心忡忡,殿下如此反常,莫非这位向来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是不是被那位冷硬的圣骑士给……气自闭了?
当书房的门终于在深夜被拉开时,森洛克脸上已恢复了那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眼神深邃平静,仿佛之前的一切郁结都未曾发生。
当又一次,森洛克完成了他的政治观点输出,阿尔弥赛也投桃报李地讲述了一段关于古代精灵的故事后,森洛克没有像往常一样结束话题,而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始对阿尔弥赛本人大夸特夸。
词藻之华丽,语调之优美,从阿尔弥赛的外貌到能力,水平之高几乎能写成赞美诗。
完美的展现了皇家文学修养。
更不巧的是,这位传奇的圣骑士,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个面皮相当薄的人。
阿尔弥赛白皙的皮肤无法抑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从耳根迅速蔓延至脖颈。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文学修辞上的造诣,远不足以支撑他同样华丽地“夸”回去。
论起这种遣词造句功夫,十个阿尔弥赛绑在一起,恐怕也不是森洛克的对手。
当然,就算阿尔弥赛同样夸了回去,以森洛克那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的心态,也只会欣然地全盘接受。
不远处休息的皇子皇女们,早已停止了嬉闹,默默围观着这两位大人幼稚的“交锋”,并享受着无形中延长的休息时间。
“其实我觉得,哥哥夸的还有进步空间。”一位小皇女细声细气的说道。
“我也觉得,”另一位皇子点点头,“比如‘眼瞳凝结着极北冰川最纯净的蓝’,我觉得可以改成‘整个永寂海的海浪都在其中碎成细雪’。”
阿尔弥赛:“……”
森洛克短暂停顿了一下,随后笑呵呵地说道:“你说的对,小七。”
除开和这位仿佛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和他聊天的大皇子外,七塔联合的委托也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
自上次的事件之后,七塔开除了部分品德败坏的学徒,他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却收到一封措辞严谨的信函——学院的导师们竟然又从茫茫学生中发掘出了几位天赋“不相上下”的“新星”,刚好完美填补了被开除者留下的空缺。
阿尔弥赛捏着那张散发着淡淡魔法波动的羊皮纸,将上面那几行华丽的花体字反复看了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意思。
行吧,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原来在七塔联合学院,“天才”这个头衔,已经有“替补席位”了吗?这后备力量之雄厚,选拔机制之“高效”,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这些新晋的“天才”们,同样不让人省心,其惹是生非的能力,与他们的前任相比毫不逊色。
似乎老老实实听导师安排是一种罪孽,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能整出幺蛾子。
阿尔弥赛在第七次阻止那两个为爱互殴的“近战法师”后,忍不住让两人来了场对练。
和他。
幸好七塔学员外出历练的频率并不是很高,不然阿尔弥赛真的觉得自己就算有再好的脾气都要被消磨殆尽。
然而这些只是他待办清单上的一行。
帮精灵族们拓展联通人族的商道;修补被莫名其妙打开的遗迹封印;救出落崖的兽人;还时不时被圣廷叫去评估圣子候选人们的素质……
没有逻辑,不合常理,效率低下,却又真实地消耗着他每一分精力。
阿尔弥赛站在中央广场的许愿池旁,光明神石像沉默得矗立在池水中。
他看着池水中堆积的许愿硬币,罕见的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他意外中了什么变形魔法,会变成和当前状态最相似的物品,那一定就是这种硬币。
哪里需要丢哪里。
阿尔弥赛带着一身倦意,坐在池水边的石凳上,看着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当整个王都的灯火次第亮起时,阿尔弥赛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夜晚的降临,意味着今日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虽然偶尔也会有突如其来的紧急事件,但总体而言,夜晚的时光要安宁得多。
他起身,穿过喧嚣的夜市街道。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突然跳出来的暗法师,也没有从天而降的紧急魔法传讯。
阿尔弥赛推开家门,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弛下来。
他反手关上门,解开沾染了风尘和些许魔法残留的外袍,随手搭在门边,准备沐浴。
当阿尔弥赛的手搭在最后一件内衬的衣襟上时。
“砰!砰!砰!”
急促、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阿尔弥赛搭在扣子上的修长手指,瞬间僵住。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角在突突地跳动。
阿尔弥赛认命地重新将刚刚解开的衣衫一件件拉好、系紧。随后任劳任怨的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来人一袭红色长袍,是圣廷的红衣主教之一,格列高里。
他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凝重,看到阿尔弥赛在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等阿尔弥赛开口询问他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格列高里便抢先一步,动作急切地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卷羊皮纸。
那纸张的质地异常考究,边缘印着繁复的金色纹路,表面细密地撒了金箔,在阿尔弥赛的视野里,浓厚的光元素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光。
“圣骑士阁下,”格列高里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凝重。他双手将那卷金箔羊皮纸递向阿尔弥赛,眼神锐利如鹰隼。
“请您今晚务必记下祷神词。”
阿尔弥赛心中疑惑更甚,下意识接过那卷华贵的羊皮纸。
是什么祷词需要如此紧急,如此郑重其事地让红衣主教在深夜送达?
格列高里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疑问,脸上的凝重之色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启明祭……提前了。”
阿尔弥赛冰蓝色的瞳孔猛然一缩。
启明之日是由整个大陆最顶尖的观星者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