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弥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不然怎么会有人胆子大到在光明教会——甚至是在圣廷所在的王城,光明正大地吼出自己要投向黑夜?
他遥遥望过去,一位贵族法师正在和另一位与他样貌相似的,看上去刚成年的青年对峙。
青年眼中含泪,看起来倔强又决绝,惹人怜爱。
但是阿尔弥赛只觉得这人可能脑子不太聪明
即使现在两大教会的关系大有改善,不再是十几年前你死我活的情况,但如此贴脸开大耀武扬威的行为,在武德充沛的奥瑞安大陆,非常容易引起当街斗殴。
青年对面与他面容相似的贵族法师勃然变色,周围看热闹的路人也一片哗然。
“好,好好好!芝加,你要投向黑夜教会是吧,这么想要堕夜,那就先把从光明习得的术法还回来!”贵族法师怒极反笑,法杖举起,魔力涌动。
而青年也不甘示弱,暗元素在指尖环绕,黑暗魔法蓄势待发。
过分了。
在场没有人看清,阿尔弥赛转眼间就叩住了芝加的手,打断了魔力输送,而另一只手遥遥点向法杖,用光元素疏散法师凝聚起的咒法。
“你又是谁!”芝加惊愕的看着面前的金发男人,他已经是法术上的佼佼者,法师高塔的导师甚至夸赞他的天赋能媲美历届圣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切断魔力。
贵族法师,也就是芝新,显然也没有想到有人阻拦,或者说有能力阻拦。
但他当然认得阿尔弥赛,那被吟游诗人所传唱的圣骑士,当今举世无双的强者。
他收回法杖,单手抚胸深深鞠躬,“圣骑士阁下,我这不争气的弟弟让您见笑,他并没,尚且没有加入黑夜教会,只是被蛊惑……”
但阿尔弥赛没有松手,他只是平淡的陈述:
“法师先生,您应当知道,这种程度暗元素魔法一旦在城中释放,会是什么后果。”
王城是圣廷所在,亦是光元素生物最多的城邦,暗元素魔法传导性极强,稍弱一些的光明生物会被黑暗气息侵蚀,而习惯于沐浴阳光的民众也会被波及。
曾经有暗法师在王城与一位魔导师对轰魔法,导致两百七十九人被暗法侵蚀。医师和治疗师忙碌七天七夜。
“很抱歉,但我需要将你们一同带回审判银枢。”
芝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芝加坐在封魔囚牢中,看着金发骑士远去的背影,低头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镣铐。
好奇怪,他想。
阿尔弥赛——他确实不认识圣骑士的脸,可这片大陆又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阿尔弥赛不应该这么……这么严厉。
虽然这是圣骑士的职责所在,虽然阿尔弥赛的的举动完全合乎常理。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改变了。
其实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时他就已经后悔了,他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但是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没关系的,没关系,你会打败你的大哥,你会倨傲站在他折断的法杖之前,告诉他自己与家族一刀两断,你会离开光明教会的统辖范围,去到极北的黑夜教廷,不久就会成为名声鹊起的暗法师,迈向法师的至高位。
而圣骑士,会看到他与芝新决斗,会欣赏他无畏倔强,不屈服于强权,会惊叹于他极高的魔法天赋,会成为他的……守护者。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设想,但芝加无法把这个念头抹去。
一旁的芝新还在唠叨着让他证言时一定要说自己是被暗法师蛊惑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尊敬审判官之类的话。
叽叽喳喳吵的人心烦。
被吵到的芝加背过身去面壁,不想看仿佛觉醒了鹦鹉血脉的大哥。
芝加的眼神聚焦到那秘银制成的封魔锁,大概,他也没办法成为什么至高法师了。
极大可能只能迈向审判银枢的审判庭。
阿尔弥赛处理完法师们的插曲,从审判银枢出来时,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王城。
而他这一天都没有吃饭。
诚然他十天半月不进食也并无大碍,但阿尔弥赛向来不是会亏待自己的类型。
忙碌了一天的,疲倦的圣骑士决定去蹭饭。
亚索斯刚结束简单的晚餐,正起身收拾餐具。清脆、极富节奏感的三下叩门声突兀地响起。
他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锐利的灰眸扫向紧闭的窗户——外面漆黑一片,早已没有一丝阳光的痕迹。
这个时间点?
他拉开门,却看见阿尔弥赛笑眯眯的站在门口。
亚索斯原本绷紧的神经,在看到来人的瞬间便如春雪消融般化开了。
但随即,更为严肃的神情又迅速取而代之。
他快速扫视过阿尔弥赛全身——从发丝到靴尖,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直到确认来人衣袍上没有沾染任何可疑的暗红痕迹,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亚索,”阿尔弥赛带着笑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促狭,“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亚索斯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竟让好友兼顶头上司直愣愣地杵在自家门口接受了一番近乎审视的打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扣住阿尔弥赛的手腕,将人带进了温暖明亮的屋内。
门扉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室外的寒意。
“团长,”亚索斯的声音带着未完全褪去的紧绷,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阿尔弥赛脸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阿尔弥赛看着副官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他又想多了,心中既觉好笑又有些无奈。
他故意垂下眼睫,唇角弯起一个略带委屈的弧度,声音也低落了几分:“唉……看来是我的确离开得太久了?才几年没回王城,就连晚上来找老朋友叙叙旧的权利都失去了——”
这句半真半假的调侃,却并未如阿尔弥赛预想中那样换来亚索斯了然的无奈眼神和放松下来的神情。
恰恰相反,亚索斯的脸上,竟肉眼可见地、成倍地翻涌起一种近乎慌张的情绪。
这位身材高大挺拔、甚至比阿尔弥赛还高出几公分的骑士团副团长,此刻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下意识地微微蜷缩起肩膀,目光游移不定,仿佛恨不能将自己高大的身躯塞进脚下的地板缝隙里去。
阿尔弥赛发誓,就算是在“无尽夜”之战中,他也极少从那双灰眸里捕捉到无措与慌乱。
他看见面前的黑发男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从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几个破碎而模糊的音节:
“不……当然不是……我没有……只是……” 词句在他舌尖打转,最终溃不成军。
阿尔弥赛先前那点玩笑的心思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困惑。
他们从十几岁的懵懂少年时期便并肩而行,彼此熟悉的宛若血缘兄弟。
类似的玩笑话他过去也没少说,亚索斯通常的反应不过是无奈地瞥他一眼,随即便会意,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明白这无关公事,只是一场朋友间的私人会面。
如果说阿尔弥赛刚才的“伤心”是浮于表面的表演,那么此刻,看着挚友如此反常的疏离与小心翼翼,他是真的有点伤心了。
他想,亚索斯,你是我的朋友,我的挚友,我最信任的兄弟。
他们之间不应该如此小心翼翼。
此时的亚索斯正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他当然分辨出这是阿尔弥赛为了安抚他而故意说的玩笑话,他太熟悉这种上扬的,含笑的尾音了。
然而他控制不住,他不想给他留下任何负面的印象,不愿意让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的生疏。
阿尔弥赛好不容易才从遥远的三域交界返回王城,而在不久的将来,金发的太阳又将远行。
因为太过珍视,太过在乎;
所以方寸大乱,失了常态。
亚索斯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仍紧紧箍着阿尔弥赛的手腕。他看见那双蓝眼睛里,似乎真的晕染开了一层浅淡的、真实的难过。而阿尔弥赛又罕见的沉默,不发一语。
怎么办,亚索斯想,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惹阿尔弥赛生气时一样。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从小到大,每次惹得阿尔弥赛生气,他只会从原本的寡言变得更加沉默。
年少时,他曾痛恨自己的嘴笨拙舌,又暗自庆幸阿尔弥赛那近乎无限的宽容。
那个温柔的金发少年总会率先打破僵局,原谅他的沉默,然后合好如初。
但是……但是……万一呢?万一长久的分别,让阿尔弥赛终于厌倦了他这副闷葫芦的样子呢?
金发的圣骑士的身旁从来不缺少朋友,他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太阳。
而亚索斯的世界里,却只有阿尔弥赛。
亚索斯完全没留意到自己手上的力道正随着内心的恐慌而不断加重,而陷入短暂沉默与低落的阿尔弥赛也忽略了腕上传来的异样压力。
直到——
“咔嚓!”
沉默相对的两人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带着惊愕与茫然,齐刷刷地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是阿尔弥赛的手甲碎裂的声音。
完了。
亚索斯心如死灰。
清脆的碎甲声后,是更加令人难捱的安静,亚索斯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煎熬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直到阿尔弥赛突然轻轻笑出声。
他眉眼舒展,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行啦,亚索,”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轻松,带着一丝调侃,“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以为我要跟你玩冷战那一套啊?我们十七岁之后就没这么幼稚了吧?”
亚索斯仿佛临刑的人被放下绞刑台,他缓缓地,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声音的稳定,勉强挤出一个短促而沙哑的回应:“嗯。”
然而,阿尔弥赛又突然不说话了。他疑惑的将几乎埋到胸口的头抬起来,对上阿尔弥赛饶有兴味的眼神。
在阿尔弥赛面前,亚索斯的思考能力向来是直线下降的。
此刻,他对好友的了解仿佛土崩瓦解。他艰难地捡拾起所剩无几的思考能力,试图从阿尔弥赛的眼神和表情中解读出自己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异常”。
阿尔弥赛看着副官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困惑、紧张、自我怀疑……直到对方看起来几乎想要夺门而逃时,发现对方真的毫无所觉,才慢悠悠开口:
“我说……副团长大人,”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两人手上,“手甲捏碎了还不够呀?”
对方的手还没放开,像磁石一样抓着他的手腕。
亚索斯顺着他的目光,如同被滚烫的龙息燎到,他猛然松手,脸红透了一大片。
阿尔弥赛残留的郁闷彻底烟消云散。
嗯,他这位老朋友,真的很好逗。
当阿尔弥赛回到宅邸时,他的嘴角还缀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直到他回到房间,低头去扒拉手腕上那几片“死不瞑目”的手甲碎片时,动作才猛地一顿。
等等……
他不是去蹭饭的吗??!
而亚索斯独自坐在餐桌前,桌上冷掉的晚餐早已被他遗忘。
他眉头紧锁,面上依旧带着未完全褪去的红晕,正以一种近乎军事复盘般的严谨态度,将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反复回放。
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反复咀嚼,
然而整件事中仍然有一个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团长他,今晚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