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弥赛一夜未眠。

    祷神词倒是不难记下,毕竟他在圣廷呆过不短的时间,也曾寸步不离的守护前任圣子西奥多,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使他对圣廷的正式用词也算了解。

    再加上强大的记忆力,这辞藻华丽,常人念都念不通畅的晦涩词句也就信手拈来了。

    昨晚红衣主教带来的消息实在让他辗转反侧,主教来去匆匆,平日里庄重威严荡然无存。

    甚至没等阿尔弥赛完全掩上门扉,他便已等不及地转身。空气中,风元素的浓度骤然飙升,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是高阶风系魔法的象征。

    阿尔弥赛完全明白他为何如此急切——启明日突然提前,法师们首先要确认这异变并非幻象。验证无误后,通过魔法传信给圣廷和皇室,再紧急商讨应对之策……这一套流程下来,即使以魔法通讯的效率,最快也要耗去两个时辰。

    而主教抵达他这里时,已然是子夜将近。

    要把消息通知给所有直接或间接参与启明祭的人,所有准备都要在一晚上完成,得亏只提前了半个月,大型的工事已经有了雏形。

    一夜之间,要将这惊天变故通知给所有直接或间接参与启明祭的人员。

    更遑论所有已经按原定日期排布的计划,都必须压缩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重新调整,加速完成……每一项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万幸……只提前了半个月。”阿尔弥赛低声自语。

    那些需要长时间准备的大型工事,已有了雏形。若提前一个月,那几乎意味着祭典的流产。

    然而,“雏形”与“完成”之间,如隔深渊。这一夜,注定是无数人的不眠之夜。

    圣廷的灯火必然彻夜通明,王城的卫队会四处奔忙。

    而七塔学院……阿尔弥赛几乎可以预见那些尚显青涩的学徒们,会在睡眼惺忪中被粗暴的敲门声惊醒,然后被导师塞进传送阵,丢到需要人手的各个角落。

    他们会抱怨、会哈欠连天,但仍会笨拙却尽力地搬运材料,维持临时照明法阵,或是充当人形传声筒。

    更棘手的则是那些大陆上信仰光明神的异族,以及那些与人族交好的种族,他们的使节团此刻多半还在各自的领地,按照原定启程日期悠闲准备。而只有用空间卷轴才能确保这些客人能奇迹般地按时出现在祭典现场。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阿尔弥赛毫无睡意,索性起身梳理思绪。

    他本就打算在启明祭典,这个凡世与神域壁垒最薄弱的日子,直截了当的询问那位存在对“骑士”是否有什么不满,才让祂降下诅咒,使骑士一道衰亡。

    人神之隔犹如天堑,但光明神是极少数可以沟通的神明。“无尽夜”时,即使祂惜字如金,但每一条神谕都实实在在为迷途的生灵指明了方向。

    而他会尽自己所能去说服那位至高的存在。

    天色微亮,阿尔弥赛开始穿戴礼装。

    按照惯例,启明祭典的祭服应当在一周前送到。那套层层叠叠的衣服繁复华贵到让人眼晕,那些毫无实际用处的金链,宝石,飘带,拖地长摆,让他打心里抗拒。

    更别提那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镂空设计——腰侧,背部,腿侧,他实在想不出它们存在的意义。

    “这种服装几个跳跃就能崩裂。”阿尔弥赛以前就不止一次对着亚索斯抱怨,而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对祭服的评价也丝毫未变。

    每一次穿着它出现在公众视野,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密集地落在他身上。即使在庄严肃穆的祭典进行中,他也能敏锐地捕捉到人群中频频瞟来的视线。

    阿尔弥赛早已习惯了被注视,他承受着或崇敬仰慕,或警惕敌视的目光。但那种混杂着惊叹、好奇、甚至……迷恋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时,他仍感到无所适从。

    或许启明祭提前的唯一好处就是祭服来不及送。

    阿尔弥赛一边将打磨得锃亮的银色手甲严丝合缝地扣在手上,一边想到。

    那套令人窒息的祭服,显然还躺在某个裁缝大师的工作室里,来不及完成最后的工序。

    而骑士礼装就要简单的多,白银头饰,手指尖甲,圣戒,束腰,毛领披风,加以蓝宝石点缀。

    简洁又不失庄重,最重要的是披风一丢就可以上战场,丝毫不影响行动。

    他最后在镜前审视自己,确认得体后,借着尚未消散的雾气推门而出。

    王城中央广场,也是历届启明祭的举办地。

    平日这里就是人潮涌动的中心,此刻更是人声鼎沸。

    一位圣庭主教彻底抛弃了平日的庄严做派,他华贵的长袍上沾着几点泥浆,梳理整齐的银发也散乱了几缕。

    他正冲着穿着轻甲的黑发男人吼到:“……最迟十点!!副团长!不管骑士团用什么办法,十点前所有外围障碍必须清除,道路必须畅通!十一点整,祭典必须准时开始!才能赶上正午阳光当顶!”

    黑发骑士对他的激动置若罔闻,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视着整个广场的布局。随即抬手,对着身后几名骑士比划了几个简洁的手势。

    骑士们心领神会,立刻分散开来,去帮助工匠、维护治安。

    随即他才转过头来冷硬说道:“不必多说,阁下有闲心不如再去唱一遍圣歌。”

    主教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黑发骑士——也就是亚索斯,说的是对的,有功夫来“监工”还不如去对一遍圣咏班的唱调。

    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祭坛正一点点褪去粗糙的外壳,显露出圣洁庄严的轮廓;复杂的魔法纹路在法师们的操控下被逐一点亮;观礼区域被迅速划分,卫队构筑起坚固的人墙……

    终于,当10点的钟声降临,祭典的准备工作已到了尾声。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一名高塔的见习骑士拄着剑鞘,气喘吁吁的坐在一旁的台阶上。

    他的同伴也累的不轻,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抬起胳膊对见习骑士说:“水元素魔法……你最拿手,给我喝点。”

    见习骑士翻了个白眼,还是挣扎着坐直了些,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集中精神,调动着体内所剩无几的魔力,凝聚了一束水流。

    安静的休憩一会儿,同伴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侧过头:

    “唉,你说厄西斯阁下现在是不是还在圣庭进行那个……洗礼?”

    “肯定喽,听说那洗礼流程烦的很。嘁,毕竟要洗净‘人间污浊’。”

    “毕竟是启明祭嘛,严格点也正常。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向往和促狭的表情。

    “你知道不,我还没进骑士塔的时候见过一次阁下穿启明祭服,怎么说呢……那一套穿出去连地精看了都知道那是光明神的子民。”

    “那这次你是看不着了,提前了这么久,祭礼服可还没制完。”

    “……明年的启明祭我要带留影石。”

    阿尔弥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终于能够活动活动自己僵硬的脖颈,他已经在沉重得如同实质的元素力洪流中撑了四个小时。

    圣廷最精纯的光明元素和少量调和的水元素,一遍遍地冲刷着他的身体、精神。

    过程并不痛苦,却极其消耗心神,需要全神贯注地引导、接纳、承受。

    他起身,纯白的披风依旧纤尘不染。

    教皇看着圣骑士,维持着一贯的肃穆平静,似乎连启明祭提前这种大事都不能使他掀起波澜。

    阿尔弥赛早就习惯了老人的平淡无波,在他第一次踏入圣廷时这位冕下就是这样,十多年过去,依旧是这样。

    他微微欠身,朝外走去。

    直到一个年迈,却清晰有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阁下。”

    阿尔弥赛的脚步顿住。

    “若阁下决意聆听神谕,” 教皇的声音平稳无波,“圣池将对阁下开放。”

    阿尔弥赛停下脚步,没有问为何老人知道自己的打算,他回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为这位冕下的善意。

    启明祭,在无数人的祈祷和忐忑中,终于拉开了帷幕。

    尽管在细枝末节处不可避免地显露仓促,但祭典核心的流程依旧被一丝不苟的完成了。

    正午的阳光,距离最高点越来越近,而主祭者将向光明神献上祷神词。

    阿尔弥赛·厄西斯,被誉为救世之锋的圣骑士,他踏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上祭坛的最高处。

    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他悬在耳畔的银饰与金发交错,过于俊美的五官带着攻击性,但温和又深邃的冰蓝双眸又散发着由内而外的沉静与力量,巧妙的地中和了他外貌上那令人不敢逼视的锋利感。

    圣骑士的身姿高挑挺拔,修长笔直的双腿包裹在银靴中,带出清脆利落回响。

    “万光之光,诸辉之辉。”

    “悬挂于穹顶之灯盏,织生灵命运之纺锤……”

    晦涩难懂,繁复疏离。

    然而,广场上的人们听得异常认真。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虔诚、敬畏与专注。不仅因为他们对光明神发自内心的信仰,更因为站在祭坛上诵读祷词的那个人——阿尔弥赛·厄西斯。他是活着的传奇。他的存在本身,就赋予了这神圣祷词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们信仰光明神,他们尊敬圣骑士。

    “愿光明指引迷途者,愿辉光庇护虔诚者。”

    最后一句,是所有光明神信徒所熟知的祷告词。

    在阿尔弥赛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时,正午的太阳终于高悬在他的头顶。

    ……

    …………

    “**阿尔弥赛**”

    圣骑士那被拢在披风中的高挑身型微不可查的僵硬一瞬。

    他快速走下台去,没有闲暇去看热情的人群,以及面色关切朝他走来的亚索斯。同样也忽略掉森洛克站在观礼台边缘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他头也不回的冲向辉光大教堂。

    大教堂内空空荡荡,阿尔弥赛将感知力场放开,发现整个教堂已被清场。

    他再次暗自感谢教皇,没有丝毫停顿,穿过空旷的主厅,沿着熟悉的路径,冲向教堂最深处、最核心的禁地——圣池所在。

    阿尔弥赛在门前站定,手甲搭在圣池的大门上。他闭眼,又缓缓睁开,平复呼吸,推开了沉重的门扉。

    和半个月前别无二致。

    光明神的塑像立在圣池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