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把林父林母的手甩开,颇有点傲气地回击。
“五十万卖掉亲生孩子,亏你们说得出口?”
然后,赶去了幼儿园。
陈慕,不,六岁前,这孩子还叫林慕。
除了不怎么说话,林慕要比我乖巧。不过乖巧对他而言不是好事,为治痴傻,过多的药物让他胖过同龄人,以致现在的他被欺负了从来只会一屁股坐进沙坑。
我走过去,把他从沙坑里提拉起来,守在一旁的罗芬控诉道。
“陈爱清陈女士,您再晚来一秒我今晚的生意就要被别人抢光了。”
“抱歉。”
罗芬是巷子里冰棍爷爷的女儿,她继承了家里倒腾小买卖的传统,这两年走南闯北四处倒卖,生意做得十分火爆。
我如往常般向她道歉,并答应下次请她吃饭,她大手一挥吃饭事小,离婚事大。
独身主义的罗芬向来关注我的这段破裂婚姻,她追问谈判结果,我转述一遍林泽铭的离婚要求后,便听到她严肃的声音,“陈爱清,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生意人,目光犀利,我知道她在问我,放弃五十万养一个孩子这样的傻事,值不值得。可我现在正牵着林慕,手心与手心,血脉相连。
我说过,我不知道做母亲是种什么样的滋味,早逝的母亲也好,变态的父亲也罢,他们都没能提供给我一个如何为人父母的范本。
因此,我仅有的对父母的理解,就是避开我的母亲和父亲,避开那些不闻不问和侮辱贬低,尽量做得比他们好些。
可是罗芬又问一遍,“陈爱清,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二十八岁的早婚女人一点都跟不上独身主义,我想,以后不就是养孩子吗,努努力养个孩子的未来,最多是寡淡些,到底有什么要谨慎的。
所以我捂住林慕的耳朵,轻声告诉罗芬。
“想过啊。我想过再嫁人什么的,可孩子怎么办。你没见过林泽铭床上那男的有多年轻,我要把孩子放到林家跟他,怎么心安?再说了,小慕只是说话迟些思维慢些,又不是完全的傻子,哪能就这麽放弃他呢?”
那时我不知道罗芬的“以后”是指我的以后,我天真又迫切地想一个人扛起父母责任,孰不知为人父母,是多么大的难题。
在离婚这场对峙中,林泽铭抓着孩子不放,与我陆陆续续耗了两年。
两年时间,我辗转各个高中代课,把以前一如既往的平淡日子,过得穷苦又曲折。
这会让我常常忘了,离家百米的幼儿园外,总有一个胖胖的孩子被推倒在沙坑。
“喂!”
我拎起那些调皮的,几乎是恐吓道,“你刚才在干什么?知不知道打人犯法?再有下次我就报警,直接让警察来抓你!”
收拾完这些欺负人的,我找到坐在沙坑里捏沙子,摸蚂蚁的林慕。
他屁股后面红色的书包咧开嘴,书本铅笔散落在旁。
“我不是让你在里面等吗,那些人欺负你,你不会跑进去找大人?一次又一次的,你都不长记性吗!”
大概是早六晚十还时刻担忧辞退的临时工太耗心血,我对林慕耐心告急,他扭扭身体,屁股对着我不理睬,我急得蹬着高跟鞋转到另一边。
“林慕!”
“哇”的一声,他吓得哭了出来。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哭声跟眼泪一起决堤,他越喊越多,到了后面惹人厌的“爸爸”两个字占满我整个脑袋。
两年了,林泽铭除了要孩子来延续所谓的血脉,堵他父母的嘴,根本就没来管过他!而我呢,又照顾吃照顾穿,白日工作晚上给他做康复训练,日日未敢停歇,到今天,他却只管喊他那个不见人影的爸爸!
喊他有什么用,我火气上头,掐住那肉嘟嘟的小脸,命令他看着我说道。
“他死了。”
一语成谶,谁知这竟是我人生中最后悔说出的一句话。
(五)
林泽铭死前的一个月,为了争夺孩子阴招损招——拉小横幅、泼脏水、造黄谣,无所不用其极。
没有人会雇佣一个风评不好的女人,即使是多次澄清,校方也以单身母亲带着痴傻儿无法尽力高三的理由,将我辞退。
人到三十,一无所成。
中年失业间接导致了我的日日失眠,我每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时,都会把林慕吵醒。
呵,单身母亲的痴傻儿,林泽铭花大价钱,让全校皆知了我和林慕的名号。
我倒不会有什么抬不起头的想法,黑夜里睁开眼的林慕更不会低落什么,他傻愣愣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覆到我眉心。
“睡,睡觉。”
他为数不多会的词。
我是不会为痴傻抬不起头,可是痴傻儿无法进入到正经学校读书,8岁的林慕要想去特殊学校,少不得要花一大笔钱。
钱从哪来。
我闭上眼,脑袋里浮现那张拿腔作势的脸。
“抚养费?你养不起就直接把儿子给我啊,儿子跟着你这个穷酸娘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遇人不淑识人不清,从未想到曾经那个内向温顺的男人,在露出肮脏自我后,说话这么难听。
没忍住,我又顺手拿了个什么东西泼他脸上。这次他没跳脚骂我神经病,他骂我白眼狼,骂我父亲文人风骨几十年,死后连个像样的葬礼都不办。
听罢,我当即噎他,“怎么,你要办葬礼吗?”
一个月后,在培训班里奔忙孩子学费的我,倒真接到了林泽铭葬礼的电话。
我以为是搞诈骗的新戏码,随口敷衍转眼就忘,哪知几日后一群戴白麻的闯进家门,二话不说要抢林慕。
好在我那天请了罗芬到家吃饭,她拿起菜刀往桌上一顿,抢人的人就只能哭丧起那苦命的儿。
苦命的儿,苦命的孙,苦命的一家子,遇到了我这个冷血无情的坏女人。
林慕躲在我怀里,我正准备说点什么打发这群人,罗芬胆大开腔,“你儿子死的时候副驾驶坐着个男的你不知道吗!”
倒卖贩子消息真是灵通。
林母双眼血红快步上前要来争论,罗芬嘴不停歇又再喊道。
“听不懂啊,我说的是…”
“够了罗芬。”
我制止了她。
我的孩子要钱读书,我孩子生父的父母要办场体面葬礼。说来说去,都怪林泽铭,他的父母抓不住他企图抓住林慕,而我跌进他的婚姻犹如跌进一辈子的牢狱。
最后,闹剧以葬礼收尾,举办葬礼的大厅里,林泽铭的妻子身着黑色听来人的吊唁,林泽铭的儿子抬头看那正中的相框,自己的爸爸微笑着,永远定格。
办完和林家各取所需的葬礼,我顺利筹到让林慕上学的钱。
三哭四闹,全托的地方林慕一听我不会来接他,眼泪四处乱洒,恨不得淹没学校。
可是,曾经读书上那么有成绩的我怎么能容忍他如此,我使劲掰开他扒门的手,这一幕恰巧给来看望孩子的林母瞧见。
宝贝孙子赶忙护在手心里哄,可林慕自小跟她相处不多,看到陌生老奶哭得更凶,于是林母便要把手中吃食喂给林慕,我立马拦下她。
“小陈啊,孩子不想去就不去…”
“不行。”
“钱我是打给孩子的!”丧子之痛让她性情大变,她翻出旧账,“当初跟我儿子结婚,你父亲要彩礼,现在我儿子死了你来要遗产…你们陈家侵财势利,我儿子都死了,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了,你还要逼他,你也要把他逼死吗!”
话里话外,都是怪罪。
我听出来了,可我不是罗芬那种扯开嗓子就能大骂的女人,自上次我以妻子名义出席葬礼气走她后,我就再没有了能帮我说话的朋友。
无能又自私,为点钱我打算充耳不闻,那年老的女人却拉住我,几乎是索命道。
“要不是你管不住泽铭,他怎么会那样,要不是你…他怎么可能会去找别人!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啊!为什么你不下地狱,你个害人精,克母克父现在又克死了我的儿子…”
林母哭诉到最后,整个身体支撑不住,大半重量就要倚靠在我身。
要我死的人靠在我身,我暂止呼吸,鼻头一酸。
这么多年了没流眼泪,泪花竟轻盈到不顾我本意,钻出了眼眶。
多搞笑,最开始哭闹的林慕看到我们这样大场面的哭泣,安静了。
他喊,“妈妈。”
可妈妈没有回应,他便抓着我的手,再次喊道,“母亲。”
视线模糊,被称作“母亲”的我,这一刻在心底想的,却是我为什么要成为母亲。
(六)
对于为什么成为母亲这件事情,我不只在脑子里过了一边。
自古以来,便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擦干眼泪,安抚林母,打电话给林父,然后把林慕送去特殊学校,一系列事完,我漫步在江边。
江面平静、厚重,来往的风吹不开沉寂了千年的河,却将我的往事一层一层吹开,令我的心底荡起涟漪。
我结婚是为了终止相亲,曾经的林泽铭结婚,也是为了终止相亲。两个相同目的的人走到一起,好似能多契合,可喜宴当晚的床上交合,疼得我内里撕裂。
我说我受不了,他温声说忍一下,我说了出去,他急切地说再试一试,我是件物品,他满头大汗试我的好坏,试到最后,他喟叹一声,我生下了林慕。
可生孩子太疼了,从那往后,我就再也没有跟林泽铭上过床。
所以,林泽铭为什么会找个男人出轨,是因为我不跟他上床吗?
我从未想过这种缘由,当江边的风一次又一次掀开旗袍的下摆,彻骨的寒冷侵袭全身。
我逼死了林泽铭?不,不对,明明是那男人寻欢作乐蔑视交规;我杀死了父亲?不,不对,就算我对他有诸多怨怼,我也养他到了最后关头。
拔个管子省钱财的想法,难道要比他捆住我一生还罪恶吗?
江边风一阵又一阵地吹,直至手指无法弯曲,我才绝望地发现,陈爱清这个人,实在是太窝囊了。
她能忍受父亲数十年的暴力,能忍受丈夫无情无爱的背叛,却不能忍受这两个男人死了后,自己突然活了过来。
真实地活了过来,真实地,有了欲望。
这欲望叫她恨不得大声宣泄这些男人的罪恶,甚至不顾世俗,抛弃所有,逃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
可是,这样的她,对不起林慕,对不起那个可怜的孩子。
人有些时候真是无知到四处承诺,又四处翻脸。也许罗芬今日要站到江边再来问我,我大概不会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想好了。
毕竟卖一个孩子得到五十万,养一个孩子不仅耗尽所有,还要承受莫须有的指责和罪名。
不管怎么想,都是可耻的逃避更划算。
可是,这样的我,又与我的父母有何分别?
我想我人生中最为叛逆的一件事,就是待那刺骨寒冷冻住全身时,我用力将双手拧成拳,砸向江边铁制的防护杆。
这一瞬间,“我”战胜我的欲望,并作出贯彻我终生的选择——超过父亲,摆脱林家。
我将越过父亲那套无知傲慢的封建教法,我将摆脱林家血脉传承的可笑观念,让我的孩子,自由自在地长大。
可耻的逃避确实是多数人的选择,但我已然成为了一个母亲,虽说成为的过程我并不欢喜,可落叶已坠,而陈爱清,这个出生起就被迫改了名的小女子,把砸得解了冻的双手张开,承托住黑夜里最轻柔的月光。
月光坚韧,无声照拂万物。
这世上有些男人,遇到我这般处境就只会怨天尤人,我不是男人,那曾经因不是男人而被拒之理科班门外的我,今日把诸事放在月光中涤荡,从此往后,我只为我。
江边决断完,我散尽一身疲惫回到家,几日后,我规划起了“我只为我”大业的第一步,即与林母约见在谈判桌。
这次没有茶水没有林泽铭,我主动退让,以放弃林泽铭大部分遗产的条件,换取林慕与林家的切割,同时言明比起指望林慕养老,不如拿着遗产逍遥快活。
但林父林母听不进去我的好言相劝,他们咄咄逼人道,“他身上流着我们林家的血!”
“哦,林家?”
读书爱下苦功夫的我早在这件事上做足准备,我淡然一笑道。
“不好意思,他身上流的更多的,是我的血。既然你们不愿意协商,那从明天开始,他就跟我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