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艾青这个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已取下。
那时他期盼着我作为儿子能继承他的风骨,不想我双腿之间太空荡,请来的接生婆又是看又是掰,都无法将我塞进母亲的下腹,重新孕育。
不得已,艾青变爱清。伟大诗人变为小女子。
生下我以后,母亲就死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也从不知道,当一个母亲是何种滋味。
当然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成为一个母亲。
反正在我这行至一半的人生中,总是有太多答案为不知道的难题。
例如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姓甚名谁;例如我不知道父亲为何管教极严;例如人生明明无限可能,而我的学业与婚姻却要二舍一。
这些难题混杂我的血,我的泪,让我一次次难堪,一次次失望,好在,我现在就要死了,我没法再去细想,再去悔恨了。
(二)
养孩子不如养条狗,小的时候我如此认为,现今大了,我也这么认为。
谁让狗护主有忠心,孩子嘛,却始终是要断线的风筝,倘若你脑子一抽想去抓回,不仅抓不到,还会被那断线,勒出窒息的痛。
哦,对了,我说的不是陈慕,我说的是我。
父亲独自一人把我抚养到十二岁时,奶奶劝他再婚,适龄的二婚女青年在我们家来来回回走了几遭,都没能成为我的后妈。
大概因为父亲是个很古板的人吧,他古板到外面电子技术爆炸,却要我枯坐房中学习那可怖的女戒。
戒什么?他拿着教棍,训诫我小女子一个,怎么胆大包天到想要去外面丢人现眼。
可游戏机和好朋友多诱人啊,我假意屈从数年,终于在某天父亲松懈防备出去办事时,翻了家里的围墙。
夏日炎炎,计划要去闯荡世界的我带上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一张皱巴巴的一毛钱。
是去玩能大杀四方的格斗还是去朋友家看电视,我边走边想,一毛钱在手心里被攥出汗。
巷子幽深,没等我抉择好去哪浪迹天涯,怎么都走不出的地方让我骤然生出恐惧。
这恐惧把我反复炙烤,整个人又怯弱起来。
离走出家不是个好词,父亲作为贤良淑德的守门人,回来后发现我这么离经叛道,不得把我打死。
啊,打死,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抱起双腿,蹲坐在墙边发呆。
小巷里时不时有蓝布黑裤的人来回,幸在我深藏闺房,大家并不认识什么陈家的女儿。
这一刻,我突然反问自己,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为什么我走不出去。
以前跪祠堂无聊,把牌位的字横看倒看数遍时,目光太直接太张扬,被父亲一脚踢到墙角。
软泥一样的身体,怎么求饶都无用的身体。
后来再跪祠堂,再不敢弯腰玩手,不敢抬头直视了。乖巧一阵后,父亲有天跪在我身边,张嘴念叨着陈家三脉单传,什么祖宗保佑的话。
呵,保佑。
所以是为了保佑我,才把我藏起来吗?
年幼的我暂且只能想到这一个解释,我直起身,缓解过麻痹后,决定再给父亲一次机会。
小孩子就是这么好哄骗,我开始往回走,几步一蹦跳,看上去像是刚放学回家的学生。
说起来,我确实是个比较喜欢当学生的人,毕竟学校里不用读无聊的女戒,而知识的海洋辽阔无边,遨游其中远比困在一间屋子里有趣。
啊,可恶的暑假太漫长,这条小巷,也太长。
当我一直往回走,即将走到自家门前时,盖着白布的手推车和罗爷爷出场。
口干舌燥买冰棍是多平常的选择,我手里的一毛钱早按捺不住要发挥自己的价值。于是我走到罗爷爷那,一个小乞丐也走到了罗爷爷那。
“你是要买冰棍吗?”
小乞丐高我一点,也比我快一点,他挡在我前面半天不动,我拉着他衣袖,然后他回头,泥土结块的头发下一只眼睛在流泪。
我很少流泪,所以我总觉得,流泪的人一定比我难过。
因此在罗爷爷要驱赶他时,我绕到前面,展开手心里的一毛钱。
“我有钱,我给他买。”
“小娃娃你要买几支?”
“能买几支呢?”
“一毛钱两支。”
“哦,那请给我两支吧。”
两支冰棍架起情谊,我慷慨地把那冰凉的东西递给小乞丐时,小乞丐对我说,“谢谢。”
真神奇,这竟是能换回一句谢谢的冰棍。
我揣着另一支,回敬一句不客气就往家里跑。我想,冰棍送给乞丐能得到谢谢,送给父亲能得到什么,我越跑越快,生怕它融化。
然而会融化的不止冰棍,我跑到家里,还未来得及将东西奉上,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扇飞在地。
我那软泥一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咳嗽,而左脸上火辣辣的疼,刺激出我的眼泪。
我真的不爱哭,可父亲指着我大骂道,“不知廉耻的婊子,你跑出去干什么,是要跟哪个男的幽会?”
他骂完还要再打,我呆愣住了,无助地看他即将伸出的脚。此刻奶奶及时跑出来,拉住他劝道,“你干什么,那还是个孩子啊!”
孩子?哈哈,我真的是父亲的孩子吗?
那一脚虽被拦截,可我的眼睛仍在流泪。
我想我应该要比那个小乞丐可怜了,便抓起地上已经跟泥土不可分的冰棍,胡乱塞进嘴里。
你猜父亲看到此幕后怎么说我?
他甩开奶奶的手,先是不可置信地讥笑两声,而后抓起我的头发,恶狠狠地骂道,“就为了一根冰棍你就跑出去找男人!”
妄想症。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叫妄想症。
我张嘴想解释一毛钱明明是他奖励给我的,可冰与沙土糊住嗓子,父亲扬手一巴掌把我打翻到门槛。
要不是家丑不外扬,大门紧闭,我说不定就能借此机会一滚二里地,彻底逃出小巷。
不过没关系,我总有逃出小巷的一天。
后来当那个机会降临时,我与父亲地位置换,他成了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皮包骨,我捏着输送氧气的管子,成了决判命运的人。
所以说,养孩子不如养条狗,狗记吃不记仇,我记仇又记打,不仅心狠手辣地拔掉了他的生命线,还无情地看他挣扎,直至死去。
(三)
为父亲操办葬礼的那年,我的哑巴儿子刚满六岁,我的丈夫,滚到了男人床上。
十二到二十八,我的人生在那两个巴掌后,不断走进错路。
自那时起,我变得偏执,回望起从前。
可是从前,我只在此中看见了那满是监禁的屋瓦旧舍,以及自己为了逃离父亲,初中三年废寝忘食地学,然后凭借全县前五十强的成绩考入一中实验班。
高中寄宿,当我回望到自己第一次尝试摆脱离父亲,记忆,却残忍地告知,我的父亲调动到了一中,当上了实验班的班主任。
在教书这件事情上,父亲确实很有能力,同时,也极擅伪装。
当然,我也会伪装,我会伪装自己乖巧,伪装自己明明不想看见他,却仍能在他的科目上考到第一。
因此,不少老师夸赞我,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如果忍耐是美德,高中时期的我应该快忍成了哑巴。
听话的哑巴怎么能挑出错,当父亲发现我越来越守矩,罚我抄的女戒就越来越多。
总比挨打好,昏暗灯光下,我边抄边安慰自己,边抄边将自己驯化。
于是,父亲自豪我的顺从,披上一副谦谦君子的皮囊逢人就分享自己的教育心得,孰不知,我已再次筹备起逃离。
没钱没权,对于一个只会读书的孩子而言,我的第二次逃离仍是寄希望于努力读书,寄希望于,努力读进理科班。
毕竟高二分班,只要我分到理科班,那一向爱吟词作赋的父亲便很难出现在我眼前,高三毕业,只要我能够考到外省,这偏远县城便再也囚不住我。
这些期盼像是兴奋剂,一针又一针,一遍又一遍地支撑着我前进。
可惜,幻想太美好,再怎么努力的我,再怎么想要去理科班的我,最终都被父亲一句女孩子学不好这些否决。
我生平第一次恨我太努力,努力到各科都太完美,以至于父亲认为我可以忍受痛苦,继续学我不喜欢的历史政治,听他那所谓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该如何养成。
反抗,我下意识想要反抗。
我把碗筷用力地摔在桌上,然后站起,死死地抓着一个“不”字。
可父亲笑我没眼界,笑我一个女子能成什么事,我一个劲地说“我不要”,激怒他把整张桌子掀翻。
“你懂什么,女生不去当老师有什么出路!”
他贬低我,上前来抓着我衣领,久违的肢体接触一下子从遥远夏日袭击到脑袋,接着,我的脑袋竟先于他的巴掌产生嗡鸣。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去当老师,凭什么我这副身体仍要像软泥一样,他一挥手我就失去所有?
明明16岁是我与父亲齐平的高度啊,我怨恨自己,可最后,我也在失败的挣扎里放弃了自己。
分到文科班后,我依旧考到了第一,行尸走肉般地做题刷题,麻木地接受夸奖与赞扬,我依旧,活在父亲的掌控之下。
高三毕业,第一的我受限考进一所省内师范。小县城的第一名撑破天走到市里,父亲日日宣扬这句,女子走到市里已经是三生有幸,从不过问我究竟想要去何方。
我抬头看天,突然发觉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去何方。
无处可依的命运让我暂且归顺父亲的安排,那时多么年轻,无非觉得是换个赛道继续读书,我能忍受的。
人的接受能力真是没有下限,而什么都能学好的我在学习里恰巧碰不到艰难,便在大学的第四年计划更进一步的深造。
可父亲跑来市里,将那胆大包天的我活生生拽出教室。
有人来帮我,有人拦住他,越来越多的人如潮水般将我裹住,我以为我的选择能自主时,他高喊一声,“我是她爸!”
哈哈,警察来了都不能管教,但却能当众打我耳光的爸。
跳上跳下,像个泼皮无赖,父亲在调解室里,面对导员劝说我成绩优异有机会保研时,大叫道。
“不可能,她不可能做到的!”
先否定,然后转为惶恐咒骂,“谁家的女人要读这么多书,读那么多书是要干什么,当个四处勾引人的婊子吗!”
自诩文人的父亲把婊子说出口的那瞬我就知道,他从未把我当女儿,他只把我当女人,一个不能超过他,不能忤逆他的可悲女人。
于是导员再怎么晓之以理,他都以一句“这是我的家事”回绝。
之后导员望向我,假意屈从数年的我,困在父亲身躯下,只会懦弱地希冀红肿的半边脸挡住所有目光。
于是大四毕业后,我就跟着父亲回到县城,成为了一名高中老师。
人生还可以再坏一点吗?早六晚十,命运不由己。
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坏了,谁成想某天夜里父亲扔给我一件碧色旗袍,要我去相亲。
我说了,他只把我当女人。
未毕业前,我是见不得光读不得多少书的女人,毕业后,我是可以包装鲜艳,然后跟一群肥猪男下崽的女人。
各个油头大耳,各个要我勤劳踏实无欲无求,在这一点上,父亲倒比我先爱上这些女婿,一点劲的点头哈腰,恨不得把我立刻贱卖。
我想,我的第三次逃离便是源于父亲要把我贱卖,所以我才选择了先于父亲,自己将自己卖给了一个男人。
多讽刺。
林泽铭,我的丈夫,我精挑细选用来逃离父亲的依靠,此刻正趴在男人床上如一条烂虾,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慌张捡起衣物跪到我面前来,央求我原谅。
□□白花花的刺眼,这场景迫使我眼前替换成火光升腾,父亲那具枯槁在焚化炉里烧成灰。
林泽铭鼻涕带眼泪,身后还护着另一具年轻□□。他央求我不要说出去,央求我不要毁了他,我无动于衷,拿出手机要拍照留证,他立马暴起,呵斥我歹毒妇人心。
人生不会再坏了。
我的手机被林泽铭打翻在地屏幕开裂时,我举起骨灰罐,用力砸了过去。
仅一瞬间,瓷做的罐身破裂。
在空中四处飘洒的父亲死后倒是帮我大忙,他呛进林泽铭和身后人的嘴巴,吓得林泽铭又是干呕又是发癫般骂我,“大逆不道。”
可我只字未理,他便把叫嚣咽进肚子,最后携手年轻□□灰溜溜逃走。
真好,我一下子清理掉我人生中,最恶心的两个男人。
(四)
林泽铭出轨男人的事迹还未传开,我被辞的通知书就已经下达。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些年儿子痴傻父亲病重,家中积蓄花掉大半。我不得找到校方对峙被辞理由,几个老头堆起假笑,纷纷惋惜我才识出众,却德行不足。
好一个德行不足,追问下去,一个老男人泄露举报我的元凶是林泽铭。
哦,我忘了,前几年我为了结无止尽的相亲,私自嫁给了大学相识,父母皆从商的林泽铭。
我本想跳进平凡的小家逃离掌控,不料看似不起眼的地方藏着漩涡,在生出痴傻儿后,我便被林家标好价码,只待一场德行不足的砸骨灰,就能将我与我的亲骨肉拆离。
恶人先出招,林泽铭先我一步提出离婚,并在谈判桌上假作慷慨,许下五十万买下抚养权的承诺。
他说,我一个弱女子养个问题孩子怎么养得起,五十万他带走,自此我们再不纠缠。
你看,说得多么好听,仿佛那日央求的是我不是他。林家父母高坐后方也装作亲切,他们一齐劝我道。
“小陈,你虽然跟泽铭没有缘分,但你还年轻,要是带着个孩子你怎么找下家?”
“若不是这么些年你一直不肯再生养,你俩又何苦争一个孩子?”
“妈,你别说了,给她五十万,爱要不要…”
句句灼心,我拿起面前的茶水就泼向林泽铭,他重现那日惊恐,骂我有病。
你才有病,我恨不得再泼他一茶杯,林家父母下来和稀泥,要我冷静。
怎么冷静,我真想把他们儿子做的恶心事再拿出来翻炒,可口袋里手机疯狂振动,提醒我到了接孩子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