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才过去六日,楚玉香坊前后院两株苦楝树就已开花,淡紫的细小花朵时被春风拂落枝头,“扑簌簌”往下落个不停。
前院,楚昭宁坐在花树下的石几旁,连番被紫色小花砸中鼻头,顾不得揉上一揉,频频按动手中的铡药刀,将簸箕里的麝香木铡得药末飞溅。
不远处,五个杂使婆子在院墙边围坐成一圈,手上择选着郁金、龙脑、苏合香等珍贵香材,还远远觑着忙活的楚昭宁,低声说着小话。
“一早就逼着我们忙活,大姑娘还真当自己是一家之主。”
“二姑娘进宫的事黄了,夫人还被使君夫人当众下脸,楚家的名声算是毁了。偏大姑娘没事人似的,也不怕嫁不出去。”
前月,有择选使自长安来,奉皇命为晋王选妃,盛邀益州各郡名门贵女,参加益州刺史府连番举办的茶会、品香会。
楚家主母穆云香托了锦院使,求为品香会无偿提供香药,才带着独女二姑娘楚昭玉,险险赶上最后一场会事,在会上篆香献艺,博择选使青眼。
哪知这最后一场品香会上,根本不见择选使的影子。
代为挑选良家子的使君夫人,当着众多官贵家眷的面,将夫人和锦院使的私情揭到明面上,还说二姑娘私下吊着好些官家公子,不必进宫受苦。
使君夫人和锦院使夫人是闺中好友,下楚家母女脸面是替好友出气,也是替自己撒气——纠缠二姑娘的官家公子里,有使君夫人的爱子。
回来后,二姑娘闷在屋子里哭到现在,夫人正陪着二姑娘又哄又劝……
“她嫁人?宋青阳模样俊秀,还是她外公养大的,跟罗天师学医多年,正合香坊使唤。当年夫人问他可愿入赘楚家给大姑娘做婿,他张口就应了,大姑娘却当场拒绝,不知何样的人才合她心意。”
“大抵跟二姑娘一样想攀高枝。现如今,宋青阳被恩人保举去太医署成了医学生,往后还会做医官。这三年,不知大姑娘夜里是怎么后悔的呢!”
“仗着有几分姿色罢了!对了,当年她娘大着肚子来府上闹事,你们可有见过?”
“我倒是见过一回,大姑娘脸盘子像极了她那上吊的娘。”
婆妇们这番话,说的是二十年前楚家一桩丑事……
当年,楚家主君楚长禄,勾搭上了灌县小医馆郎中的女儿。
小娘子懵懵懂懂被骗了身子,怀了大姑娘,没等来楚长禄提亲送聘,又被郎中骂得欲死,私下跑来益州求娶。
楚长禄已有悍妻穆云香,何敢娶那小娘子,就租了处破宅子将她藏了。
小娘子探听到实情,大着肚子来楚家闹了几回,说不做正妻给楚长禄做妾也行。夫人性子泼悍,哪里容得下她?
小娘子绝望死心后,在破院呆到独自生下大姑娘,一满月就将襁褓里大姑娘放到楚家门阶上,在门前的梨花树上搭了根帔帛,蹬腿撒手……
落花如织,花树下铡药的楚昭宁穿着一身半旧的淡黄半臂,翠绿襦裙,一枝合香木发簪将油亮亮的青丝挽成个灵蛇髻,鹅蛋脸红润白皙,水杏眼,远山眉。
确如几个杂使婆子所言,她姿色是一等一的好,跟她死了的娘一模一样。
就是她那铡木砍石、筛药漏粉的架势……委实毛躁!
楚昭宁"通”一声将铡药刀重重合上,端起簸箕面朝婆妇们“嘭嘭嘭”地一阵颠,颠起大团散尘药粉,尘粉顺着风口飘向婆子们。
“咳咳咳咳……”
一片呛咳声里,楚昭宁嘴角愉悦两弯,端着簸箕又坐下忙活。
有个婆子掩鼻咳了一通,替楚昭宁说话:“儿女婚事,由来父母之命。大姑娘生母上吊后,她外祖母闻讯当时就被气死,她外公十多年前也已病逝。主君当年又与人私奔下落不明。就夫人做得了她婚事的主。除了宋青阳,这么些年,夫人哪里再提过大姑娘的婚事?”
另一个婆子也附和:“咳咳,大姑娘能看诊拿脉,为客人定制专香,上手粗活也不含糊,在香坊里里外外撑着,夫人哪舍放她嫁人?只怕真要在楚家熬到老死!”
夫人院里的张阿嬷拿帕子捂着鼻子走过来,越过几个杂使婆子,径直朝楚昭宁走去。
“大姑娘,原是在前院忙活呢!”
楚昭宁放下簸箕,在裙裾上擦着手,仰起沾满香尘药粉的脸,笑容憨厚:“张阿嬷,何事?”
张阿嬷掏出个锦绣荷包塞到她手里,掩着鼻子道:“夫人说,你那回买的糖梨糕二姑娘爱吃,将手里的活儿放放,你跑一趟去吧。”
楚昭宁看着手里的荷包,为难搔头:“我这一身粉尘一身灰的,哪里方便出门?”
张阿嬷脸色微微一愠:“二姑娘这两日粒米未进,你这个做姐姐的,不去夫人那里安慰安慰,跑个腿也不愿意,想饿死二姑娘不成?”
楚昭宁赶忙将荷包揣入怀里站起身,讪讪一笑:“成,我这就去。”
应毕,她连连扑打身子,拍得烟尘四起,张阿嬷捂着鼻子跑开。
双手解着缠在肩背上的攀膊带子,她路过那几个杂使婆子,婆子们眼神几闪,闲话变成了前日夜里官兵剿匪的凶事。
“上百官兵潮水般冲进福来客栈拿人,那乌蒙匪首也是厉害,愣是一人逃了出去。”
“哪是匪首厉害?我听成衣铺的伙计说,是那些匪卒拼光了藏在身上的箭,用肉身堵住匪首的屋门,给那匪首留了跳窗的机会,还放了一把火将福来客栈烧了。”
“客栈掌柜和值夜的伙计,五六人被大火烧死,家眷们这几日在福来客栈前面烧纸祭奠,哭得那叫一个可怜。”
“可不!我还听说匪首跳楼后,被官兵放箭射中了腿。就这样,匪首还去了给他诊病抓药的郎中家里,将那郎中杀了灭口,心肠歹毒着呢!”
婆子们的小话入耳,楚昭宁倒是知道这些乌蒙马匪的。
益州城内正四悬通缉乌蒙马匪的榜状。好像又是那个乌蒙匪首,上月带人劫了一批从益州运往京城的蜀锦。
这些年,乌蒙马匪在益州境内流窜自如,何止劫贡锦,向西蕃押送粮草军饷的队伍也敢明火执仗地抢。
货物得手,马匪就潜回乌蒙隐匿起来,益州刺史愣是五年没抓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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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的时辰后,楚昭宁将驾着的牛车停在东来客栈。
东来客栈经营食宿,还开着外卖糕饼的档口,酸枣糕和糖梨糕最为有名。
她跳下牛车径直朝档口走去,档口左右蹲了好几伙流民,眼巴巴望着她。
此地位于锦江之畔,四周皆是豪商富贾之家,常设粥棚振饥,这里聚着的流民最多。
景国与西蕃一战五年。五年间,关中大旱又接洪水、蝗灾,官府逼税之下,好些关中百姓弃地来蜀逃荒避税。
这些流民,正是关中百姓。
她将怀里的荷包掏出来,数了数里面的钱枚,二十文只够买两份点心。
叹了口气,她抵近档口向伙计要了一份糖梨糕和酸枣糕,接过油纸包才一转身,左右两边的流民一拥而上,哄抢她手中的点心。
手抱的点心被扑落,散了一地,流民像水中聚食的鱼儿,在她身前挤成一团,连捡带吞。
她从容退了几步,淡定看了眼抢食的流民,又看了眼手里幸存的一块糖梨糕,将目光落向流民身后的暗巷口。
那里偎墙坐着个孤零零的流民,他肩宽背阔,破烂的袍子敞胸散怀,黑黢黢的喉结显眼地频频滚动,却未上来抢食。
“清高什么?活下来才有本钱清高。”她嘀咕,走近流民蹲下,将糖梨糖递到他眼前。
“就你不抢,你不饿?这是糖梨糕,就这一块,不够你吃,我也没钱再买!”
流民披头散发,散乱的污发虽遮住了他的眉眼,高挺的鼻子却从污发内高高耸出,还露着一张弓臂般线条的方唇,唇上支翘着好些干皮。
随她絮叨,流民隐在乱发下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并未伸手接去她的施舍。
见他呆怔不动,她涩声:“莫不……是个傻子?”
话头才落,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糖梨糕,艰难爬起身,一瘸一拐飞快往暗巷深处挪。
她被吓了一跳,才站起身,就见过来一队巡街使停在暗巷口,冲流民们扬刀啰唣。
“伐蕃已毕,我国大胜,圣人大赦天下:概不追讨往年欠租,荒弃田地归还原主。着令关陇各地流民即刻返乡,当地府衙提供粮种,补追春耕春种。”
“七日内,所有流民务必到府衙登籍录名,持州府发放的过所文书回乡。哪个胆敢隐匿不归,仔细你们的小命!”
她听得心头畅快,替流民开心。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些流民在它乡讨口要饭,受尽白眼,饥寒病痛,终得返乡。
两手空空赶着牛马回楚玉香坊,路上,楚昭宁已经想好如何回夫人话。
这些年,她常向流民施食施药,若被夫人发现,便说是被流民抢了偷了。
今日,她竟果真被流民们抢了,虽然为她刻意纵容。
跳下牛车,杂工牵了牛车去停,她提裙跨入香坊后院,正仔细斟酌着腹稿,她的教养嬷嬷刘菊香欢天喜地迎来,连声向她道喜。
“大姑娘,大喜了!使君夫人带着厚礼来向夫人赔礼道歉,还问起了大姑娘,快随我去见礼。”
问起她?她可不认得使君夫人。
同刘阿嬷进到夫人院子,她听见夫人屋内传出欢快笑声,看情形宾主和乐。
楚昭宁才在门口露头,穆云香便欢欣着语气召唤:“昭宁,快进来,快来见过使君夫人刘夫人。”
楚昭宁见一位衣饰华贵,丰腴富态的阔脸五旬妇人坐在夫人对面,目光直勾勾朝她射来,当为使君夫人。
她在门口叉手一揖,还未开口,刘夫人就起身前来,牵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
“楚夫人这女儿模样端秀不说,仪态也好得很。瞧这眉眼气韵……真是温婉如玉,秀外慧中,颇有女英娥皇的贤良劲儿。”
楚昭宁被夸得错愕,结结巴巴道:“楚昭宁,见、见过刘夫人。”
“刘夫人莫折煞了她!不过确如夫人所言,她心灵手巧,温顺慈悲。这些年接济外头的流民不说,还时常远迢迢去青城山烧香跪拜,为民祈福。教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汗颜得很。”穆云香也迎了上来,笑盈盈夸她。
刘夫人牵着她往屋内走,笑声爽朗:“正因她这善良劲儿,才招来这兜天的洪福!来来来,陪我坐下吃茶。虽我知晓那事,却卖了个关子未同你母亲讲。你同她亲口说说,那日在香市上,你做了什么积德的好事?”
楚昭宁陪两位夫人落了座,搜肠刮肚地想,刘夫人说得是哪起事?
穆云香将一个装着龙涎香的漆盒推到她眼前,一眨眼提醒:“这是有人为了谢你,托刘夫人送你的!”
楚昭宁一见龙涎香,立时想起……
前几日,她带人特地去了趟九陇香市,选购了一批香坊紧缺的香药,昨天夜里方险险赶回益州。
见两位夫人都盯着她的嘴,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倒也没做什么好事,就是多了个嘴,劝一位老丈莫买假的龙涎香……仅此!”
在香市上,她见一华服老翁被胡商瞒骗,欲购胡商手里十多斤假的龙涎香。
一两龙涎一两金,老翁若买下那些假龙涎,损失巨大。
与老翁擦肩而过时,她好心朝老翁耳语了一句“假的,莫买”,遂带人离开。
“那位是宗正寺卿朱继礼,除了是朱贵妃和尚书令的亲叔叔,还是晋王的亲叔公,也正是京中来的择选使呢,姑娘!”刘夫人笑意深长。
穆云香将漆盒阖上,送到她怀里笑道:“这是朱公托刘夫人给你的谢礼,收着吧!”
楚昭宁如被火烫般将盒子放回桌子,摇手连连:“实为无心之举,当不起这份厚礼。”
刘夫人又将木盒放到她怀里,笑容很是慈祥:“朱公乃皇亲国戚,这点小礼还是送得起,还望姑娘赏脸!”
楚昭宁看着怀里的盒子,听着耳边的话,心底生出警觉。
何至于此?一句话的事,何至一位皇亲国戚送来如此大礼?
“这礼物贵重得紧,我、我愧不敢当……”她还想推辞,穆云香接过话,“给你就拿着。先下去吧,娘陪刘夫人再聊聊。”
楚昭宁如蒙大赦,赶忙抱着盒子起身,朝刘夫人弯腰一福:“招待不周,昭宁就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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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香坊外,挂了满树青实的老梨树下,停着一辆华贵马车。
刘夫人带着一帮仆妇出了香坊,搀扶刘夫人的婆子,小声絮叨:“这楚夫人可真是蹬鼻子上脸。”
刘夫人颤颤巍巍踏上脚凳:“早知这母女俩不是省油的灯,我才敢接朱公之托。既她舍得了孩子,我就套得了狼。想送嫡女进宫,便拿庶女来换。”
刘夫人进了车厢,婆子也跟进来坐下道:“楚家嫡女落落大方,姿色也属一绝,朱继礼何不一并收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楚家嫡女的泼辣劲儿,竟敢在鉴香会上与我顶嘴。这庶女胆小羞怯,正合那老杀才胃口。”
刘夫人撩开帘子,朝远去的香坊遥看,神情惋惜。
“老杀才爱烧香药熏蒸姬妾,啃咬为乐,所以专挑软杮子捏。好几个小户出身的妻妾被他玩死,无一娘家敢上门闹事。楚家主君早年带着小娇娘跑了,生死不明,她又不受主母回护,死便死了。”
婆子朝外啐一口:“主君与这老杀才周旋一月,也是难为!”
一月前,宗正寺卿朱继礼自京城来,借住刺史府,没少向刺史罗贞祥索要秦楼楚馆女子作陪,个个被啃咬得身上乌青瘀紫,死也不愿再去。
刘夫人疲惫阖目道:“主君受过尚书令的恩,哪能不还?故太子五年前暴毙,汉中王虽带兵打下西蕃,却素为圣上厌弃,唯晋王圣眷日隆,为太子的不二人选。大郎、二郎,就指着晋王谋个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