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宁住在楚玉香坊最后面,一处两间小屋的罩房小院。
陈设简单的屋子内,她跪着膝行一步,抱住坐在桌前的穆云香双腿,哽咽仰眸:“夫人,您说句话啊!求您回了使君夫人。”
穆云香手端茶盏,语气不急不徐:“从你进门,我请了乳娘奶你。昭玉读书,你也一并受教,吃穿用度皆同昭玉。你葬了你外公从灌县回来,正遇上那畜生弃家而逃,便家中坐满债主,我也未将你发卖抵债……”
楚昭宁慌乱岔开话头:“夫人,那老翁猪眼肥身,丑陋油腻,年纪都快做我祖宗了,我不愿意!”
又哽咽着表忠心:“昭玉明日就要进京,我再去了京城,往后夫人有个一差二误,谁来照顾您?”
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穆云香轻声缓语:“我自有亲侄可以依靠。昭宁,你可知‘生而不养,断指可报;生而养之,断头可报;非生而养,永世难报’?”
楚昭宁咬住颤抖的唇,将目光从夫人脸上移开。
穆云香放下茶盏,弯腰捉住她的手,满脸不解:“我是送你去皇亲国戚家里享富,并非推你进火坑,你何必满脸赴刀山火海的痛苦模样?”
楚昭玉一直站在夫人身边,见她收了声,上来搀她:“阿姐起来吧,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她轻轻一挣,自地上起身,却背对母女二人。
“朱公急着回京交差,明日使君夫人会代他过来立书过聘。你和昭玉分两走路,她明日同其他良家子由朱公带着启程,三日后刺史府的人送你进京。”
应说的话说尽,穆云香一撑膝头起身,转目看向楚昭玉,“好生劝劝你阿姐。”
“是,母亲!”楚昭玉乖巧一福,送穆云香出屋。
“吱呀”一声闭门后,楚昭宁缓缓转身,脸上挂着泪,却弯唇一笑:“恭喜你昭玉,恭喜你以我为梯,直上青云。”
楚昭玉一脸兴奋散尽,踱到窗口静立,徐说缓笑。
“这些年,我为香坊拉来大笔生意,从未对你说是如何承受浪荡子的侮辱,官宦贵女的白眼,才觍着脸拉回来的。”
“她们生而为执掌中馈的正妻命。我长得比她们美,脑子比她们活,追捧我的官家公子是不少,却因我为商女,无人愿娶我为妻。”
“此生,我誓要将那些耍弄我、轻贱我,轻贱母亲的人踩在脚下,让他们给我和母亲叩头,看他们哭天呛地求我饶命的凄惨模样!”
楚昭玉霍地转身,看着她言之灼灼。
“你莫忘了,当年母亲都叫牙婆进门了,是我抱着你哭求母亲。否则你莫说做皇亲国戚的妾室,只怕早就在青楼里受千人骑万人压!”
楚昭宁眼眸一痛……
她的生父楚长禄风流俊秀,最会哄人,惯爱招蜂引蝶。
生母吊死事件后,楚长禄被穆云香狠狠收拾过好几回,下话跪求无数次,才有收敛。
二姑娘楚昭玉出生后,穆云香满心满眼都是二姑娘,无暇它顾,楚长禄旧病又犯,勾搭上织坊里一位娇俏小织娘。
那回夜里,楚长禄与小织娘在坊里偷腥,打倒了油灯,大火将织坊和库房里供给锦院的蜀锦,焚之一尽。
许是知晓赔不起损失,楚长禄索性当夜就与小织娘逃了,还顺手卷走织坊仅有的钱。
锦院使之所以给楚家织坊生意,是因觊觎穆云香美貌,却近不得穆云香的身。
织坊付之一炬,穆云香为了延还锦院的债,为保下这处宅子容身,只能暗中曲附锦院使。
还动了将楚昭宁发卖还债的心,叫了牙婆上门,却因楚昭玉抱着她不放,逃过一劫。
其后穆云香回了娘家,跪在爹娘面前乞来一笔资助和几位老香匠,开了楚玉香坊,又花了七八年之久,才还清欠锦院的债。
正因如此,每逢她与楚昭玉相争,这件事便会被昭玉拿出来压她……
“楚昭宁,我才是你的恩人!但凡你有半点良心,莫说报母亲非生而养之恩,我救你不入火坑的恩,你也当报!”
言罢,楚昭玉“砰”一声摔门而去。
楚昭宁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上午,直到一场春雷“轰隆隆”炸响,打得春雨在院子里倾盆浇下。
她目光怔怔透过窗棂,见院内花朵满梢的苦楝树被风雨相摧,满树紫花纷坠,与院中的泥水混在一处,香再不闻……
刘菊香带着夫人院里的三个婆子,打着伞自正院进来,遥遥便喊:“大姑娘,香坊里来了客人,要大姑娘将订制的香药送到锦源巷府上。”
锦源巷,正是她今早买糕的地方。
楚昭宁远山眉舒开,走到门口,见那三个婆子水涝涝地当门杵着,舒开的眉又缓缓拧皱:“你们也去?”
张阿嬷笑着哄道:“正下着大雨,怕大姑娘道上不便,我们三人陪着姑娘去,陈香工赶车。”
楚昭宁平静着脸颔首:“也好!”
—
客人府门除却把守着侍卫,还有个三旬妇人手撑着伞,往雨帘里眺目。
见牛车抵近停下,又见楚昭宁肩挎包袱下了牛马,妇人遥遥冲她招手:“楚小娘子,快进来吧。”
楚昭宁撇下三个婆子径直走去,三个婆子见她不等,伞未撑开就忙不迭撵她。
守门的侍卫,立时厉喝三个婆子:“不许靠近,就在外头等着。”
三个婆子急了,连声唤她:“大姑娘,大姑娘,你瞧瞧,你瞧……”
楚昭宁头也未回。
这里住着的,乃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琅琊王的女儿,王皇后的亲侄女,云阳县主。
她任这三位婆子跟来,是因每回来县主府上送香,仅得她一人入宅。
云阳县主为治癔症,三年前秘密来蜀,受治于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鸿远,今时病方大好。
罗鸿远为青城山第八代天师,亦为国中九大天师之首,也正是教授宋青阳医术的老师。
她外公宋世清,曾修行于青城山常道观,惠待过初进道观的小道士罗鸿远,与罗天师结下忘年情谊。
外公遇外祖母后结了情缘,下山在灌县成家行医,仅她生母一个女儿。
她母亲死后次年早春,一陌生女子从关中逃荒入蜀,清晨大着肚子晕倒在外公屋前,当即临盆却遭难产,挣扎一日,夜里子时诞下一子,女子却血崩而亡。
彼时外公只顾着救人,无暇问那女子姓氏来历。女子身亡,羊水满腹的婴孩却被外公救活,便是宋青阳。
外公去世前,将宋青阳托付给了罗天师……
因她与罗天师有着这层渊源,云阳县主又受治于罗天师,得天师推荐,常在楚玉香坊订购香药。
云阳县主为秘居在此,是以,她从不向任何人说道。
妇人移来伞将她遮住,向她小声叮嘱:“宫里来了人,你随我进去不得乱问乱看。”
“知道了,姚女官。”她赶忙颔首。
沿路,虽下着大雨,婢女们个个不得闲,将一些物件抱的抱,抬的抬,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一进正厅外头的院子,厅内传出碎珠裂玉的打砸声,县主的哭骂嘶吼声,一个冷静劝诫的女声。
“我不喜欢京城,就喜欢这里,我要在益州住一辈子。”
“琅琊王是送县主来散心治病的,时过三年,县主病情已复,该当回京了。望县主体谅琅琊王、皇后殿下的思念之情。”
县主激动唾弃:“若非他和姑姑宠坏李泰平,任那孽障污了我,我岂会生病?我王裕英没有这样的父亲和姑姑。”
“县主慎言!皇后殿下遣我前来,正为弥补心中愧憾。皇后殿下为县主择了一位良婿,”女声平静,一顿又道,“汉中王即将班师回京。他眼下威震内外,为朝中人心所向。”
县主厉声咆哮:“我王裕英纵做道姑,也绝不嫁那两手血腥,杀孽满身的粗鄙莽夫!”
怕楚昭宁听去得太多,姚女官将她引进厢房等候。
楚昭宁在厢房内枯坐,由方才那一通吵骂,她听到了不得的宫闱秘辛,心中害怕得紧。
须臾,她从窗格窥见姚女官打着伞,遮着一位头戴镂金花球冠,丽裙华裳的四旬妇人过来,停在院中说话。
姚女官言辞惭愧:“县主年幼冲动,词不达意,请赵尚宫莫怪。”
赵尚宫未置可否,温声软语:“本官何敢怪罪。县主明日便要启程回宫,你是看着县主长大的,又为县主驾前女官,最知县主性子,劳烦好生劝劝县主。
“卑职省得。”姚女官忙应,眸光一闪,“对了,县主此前订过一批香药。那位送香的香匠,就在此院屋内等候,还请姚尚宫准许县主一见。”
赵尚宫面色一变,一蹙蛾眉轻斥:“香匠?县主身份尊贵,你竟敢放俗贱男子近窥县主容颜?”
姚女官慌神解释:“赵尚宫误会了!那香匠为女子,知医悉药。所制香药,由来遵照县主病情配制。虽她配的香药比不上宫中用香,但三年以来,县主每用其香,皆会神清气爽,身子还日渐大好。”
赵尚宫蹙着的蛾眉舒开,巧笑道:“一个香匠而已,你竟将人夸得神医一般?”
姚女官赶紧又道:“此前订的香药已尽,香匠送的这批香药,可在路上烧用,可免县主在回京途中犯性子。”
赵尚宫心领神会,颔首却问:“收下便是,何必亲见县主?”
姚女官柔声解释:“此香匠,为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天师的医徒,学的是道医。她的香药用时繁琐,得默念道家咒语——且那禁咒,只教用者秘听。”
姚女官又道:“自打五年前县主犯病,夜夜被噩梦镇魇;泰平太子‘走’后,县主更若被厉鬼缠身。那香匠的咒语,颇有驱邪除秽之效,县主每用皆会神清气爽。”
景朝尊崇道教,宫廷与民间皆有道医,太医署也设有咒禁学科,教的便是巫咒之术。
听县主女官提及故太子,且言辞不敬,赵尚宫面色不虞,冷脸应了:“准了,不可逗留太久。”
厢房内,楚昭宁面露惊骇,她哪是罗天师的医徒,又何曾学过道医,更哪会什么“道家咒语”?
正不知所措,姚女官恭送了姚尚宫,进了她所在的厢房,快步抵近她,将声音压得低低。
“县主见你往昔稳重敦厚,又与罗天师相熟,所以才派人请你过来,若县主有请,望你应下。”
楚昭宁慌忙起身,心“扑通扑通”狂跳,手脚酸软一福:“民女记下了。”
随姚女官出门走近厅门,监守在外的一队玄甲侍卫齐刷刷看过来,个个目光如剑如戟,寒森森刺得她险些跪下。
“将咒语细细教县主背熟,若半道县主忘了,有你好受。”姚女官站在门外,冲她冷着脸喝斥。
楚昭宁慌忙一福:“都记下了。”
“进去吧!”女官冷令,又向侍卫笑道,“此为送香的香匠,已获赵尚宫准许入内,请诸位放行。”
“喏!”侍卫应声。
楚昭宁手脚麻软地步入此间花厅,见地上满是碎玉渣瓷,屋内数位宫婢,正蹲身打扫清理。
“滚!”云阳县主一声暴喝自纱障后传来,惊得楚昭宁立时止步,宫婢们停手张望。
“你们都给我滚。”云阳县主又吼。
宫婢们拿着手里的东西陆续退下,唯留楚昭宁立在原地。
云阳县主放轻了声调:“你……进来!”
随之纱障被两只芊柔玉手一撩两分,现出个脸庞珠圆玉润的丽人。
县主头戴金莲观,身着翠绿道氅,面若银盆,额满颊丰……气质不饰而贵,气蕴不怒含威。
唯那双圆杏眼罩水含烟,悲色未消。
她快步闪入纱幛,县主手一松,纱障将外间隔开。
“代我送一封信去均州!”
“求县主救我!”
她“扑通”一声跪到县主脚下,与县主同时脱口而出……
—
浇天浇地的大雨里,戴斗笠披簑衣的陈香工缓缓驾着牛车,三个婆子坐在车内各挑一面帘子,紧紧盯着马车前撑伞步行的楚昭宁。
早晨,楚昭宁买的点心被流民抢了。从县主府上出来,她向三个婆子借了十文钱,想最后吃一回东来客栈的酸枣糕。
走近糕饼档口,她要了一份,接过伙计递出的油纸包,转身时眼风扫到个一身影。
暗巷内有一孤零零的流民,偎坐在墙根下任大雨淋身,巷子里再无旁人。
她见他身上破袄眼熟,当是早上那个瘸腿的傻子。
撑着伞走近他,她弯腰将整包酸枣糕递到他面前:“吃吧,这回能供你吃饱,不知你喜不喜酸口?”
这是个傻子,听不懂人话,自然不会回应,她只是习惯了关切。
大雨将流民的乱发浇透,一络络贴在两侧脸颊,他的五官得以显形。
流民肌肤粗粝,铜漆般锃亮,两颊却若醉酒,暗红非常。看着像日晒雨淋经年,颇类乌蒙或西蕃国人面貌。
脸上一对阔长的大鹿眼,平整的刀眉浓若墨染,弓臂般起伏的方唇之上,和刀刻般分明的宽广下颔,并蓄着半指节长的浓密胡茬。
整个人看着虽粗糙撩乱,污秽不堪,却能窥得五分英武气韵。
揣摩年纪,顶多不过四旬。
见他眼眸昏昏,意识沉沉,恍惚着眉眼看着她,她将油纸包塞到他怀里,柔声:“官府让流民去登籍录名,你可以拿着官府发的过所文书回乡。”
直腰转身,她走了两步,又转身将手中伞塞到他手里。
“别人都晓得躲雨,就你不知。一场春雨一场寒,快找个地方躲着去,你万莫病了!”
自身难保,也能行举手之劳,也是为她日后想起时无愧于心。可惜这个孤零零的傻子,大抵再难回乡。
提点完,她双手遮挡头脸,在大雨里践起一路水花,遥遥奔向牛车。
他颤抖的手将怀里散着甜香的点心搂紧,将手里的竹骨伞柄攥紧,目光直追雨帘内兔子般奔跑的素白背影。
直至,牛车消失在大雨涟涟的青石长街远方。
“本王烧得都快起火了,哪里还有什么春寒……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春尽了!”
他收回目光,声音哑哑的,语气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