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秦王殿下他软饭硬吃 > 独眼马夫
    回到香坊大雨已歇,时进酉时。

    楚昭宁被三个婆子监看在罩房小院,饭菜皆有人送。难得有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清闲日子,她将婆子们使唤得团团转。

    叫她们清理院里的落花,给她的心肝肉“白将军”洗身子,给“白将军”喂食,将她的脏衣裳拿去浣洗。

    打小被丢在这处偏院养着,刘菊香可怜她,买了一只小白鹅撵吓偏院内出没的蛇虫鼠蚁,也能给她做个伴儿。

    她给大白鹅起名“白将军”。它已有十多岁,成日在院子里扯高气扬地巡院,特别护主,她心头爱甚。

    婆子们挑着防风灯,连夜在满是泥泞的院子里忙活,敢怒不敢言。

    屋里,楚昭宁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将军抱在怀,柔柔抚着它叮嘱:“我是带不了你,你往后就跟刘阿嬷过。记得少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嚎丧。多讨刘阿嬷欢心,莫去夫人院里。”

    “二姑娘来了!”

    有婆子叫了一声,她才移目门口便见楚昭玉现身,脸上那对桃花眼红通通的,刚刚哭过。

    明日便要启程进京,昭玉此前在夫人屋里,母女二人说着惜别的珍重话,抱头痛哭了一阵。

    “我明日一早就走,不见你来同我道别,我就过来。”

    楚昭宁收回目光,置若未闻。

    昭玉也没进来,就倚着门框,望着她轻声缓语。

    “知你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你?我才是你的血亲妹妹,是同你一道长大的人。偏你听宋青阳一叫就走,一走就是三年……那回我随母亲去青城山烧香,求你回来,你却断然拒绝。”

    楚昭宁远山眉微蹙,愈发不肯接话……

    她八岁那年,从不与楚家往来的外公,遣宋青阳来益州叩响楚家门环。

    七岁的宋青阳任楚家仆佣拉扯也不进门,直到她得了夫人准许,出门见他。

    那是她与宋青阳第一回见面。他穿着破旧的青衣小袄,脚上草鞋沾满泥垢,一双瑞凤眼嫩生生、怯怜怜地打量她。

    听她承认身份,宋青阳冲她抱拳施礼道:“我叫宋青阳,是外公宋世清收容的孤儿。外公他不大好,想请你、请阿姐去灌县见见他。”

    彼时,楚长禄忙着跑商收丝,根本没心思顾她。

    夫人也因织坊事多嫌烦她,兼之有了楚昭玉,巴不得将她送人,闻听她外公有召,爽爽利利送她去了灌县。

    她一走三年……

    在灌县,八岁的她煮炊煎药,侍奉重病的外公;七岁的宋青阳砍柴背水,为外公洗身按摩。

    外公会在精神头好些时,将二人叫到一处,拿根篾条逼二人识文断字,背习医书,辩证病理。

    于宋青阳,外公说他命带三重天医星,天生是行医料子,不能因他病情误了学习。

    于她,外公说女子能识文便能明理,免似她阿娘那般眼皮子浅,不识人性深浅高低。

    硬挺了三年,外公的病神仙难救,让宋青阳请来罗天师,将他作了托付。

    外公弥留之际,她与宋青阳双双哭跪在床前。

    外公将二人手捉得紧紧,吊着一口气叮嘱她:“自爱者方得人爱……莫信他人花嘴巧舌,莫恋他人好皮囊,莫做他人偏房妾室,更莫做他人别宅妇。”

    又叮嘱宋青阳:“外公将阿姐托付给你,万莫让她被人欺负!”

    她作为外公唯一的亲人,不为外公奉孝送终,难不成留在益州伺侍昭玉读书,陪昭玉玩乐?

    见她一脸烦厌,楚昭玉失落一笑,正了脸色:“你见识短,格局低,我也没兴趣同你追昔忆往。只是,若我进宫后位份升得不顺,你为朱正卿宠妾,当我有求望你有应。我二人宫内宫外联手,定能将景朝权势荣华,半分在手!”

    楚昭宁将怀里的白将军放下,站起身走近门口,冲昭玉展颜一笑。

    见她竟然笑了,昭玉激动得连声诱惑:“阿姐,你不知因琅琊王家手握兵权,王皇后才多年凌驾天子之上,儿子李泰平三岁即封太子;你更不知,因朱贵妃深蒙圣恩,江南朱家今时手握敌国之富,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散财,你我在香坊汲汲一生也难企及。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必是猛兽,你我也当不甘……”

    还待要说,楚昭宁把住一扇门掩来:“我没兴趣做禽兽!自你明日踏上进宫的马车时,欠你的债便算了结。送你一句话,‘福生于无为,患生于多欲’,我困了!”

    “你、你、原你往昔的忠厚劲儿都是装的!”昭玉被迫后退一步,震惊怒斥,“楚昭宁,你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却不自知!”

    未等来屋内人回应,望着两阖的门扇,昭玉深吸一口气,霍地转身就走。

    “走着瞧,便无你助,我自己亦可!”

    背靠门扇等了一会儿,楚昭宁打开门,见楚昭玉已经出院离开。

    她将白将军抱出屋子,送入院内的竹篾棚子,才扣上篾门,便听夫人在院门口轻声:“大半夜的,都在折腾什么?歇下了。”

    话是同院子里三个灰头土脸的婆子说的。婆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放下手头活,擦着手进了旁侧的小罩房歇下。

    楚昭宁站起身,回头冲夫人叉手一福:“夫人怎地来了?”

    穆云香走近她,看着她声音微哽:“阿娘知道你有怨气,是我们对不住你。只是,你就昭玉一个血亲,往后还都要在京城生活,姐妹间不相互罩着,能有谁在乎你们?”

    楚昭宁咬唇认真想了一想,歉意颔首:“怨我一时转不过脑子。昭玉说得都对,深宫内院和皇亲国戚之家,不似寻常百姓家里,错一步便有性命之忧,自当相互照料扶持。”

    穆云香讶然看她,显然没想到她念头转得如此之快。

    楚昭宁脸上现出哀色,抬起眼帘乞求地望着穆云香,嘴唇也哆嗦起来。

    “三日后便要启程,我这一走,外公、外祖母,还有我阿娘的坟头再无人顾。我想求夫人陪我去一趟灌县,最后去他们坟前祭奠一回。还想去青城山道观上柱香,求山上神仙保佑……往后身边无儿无女的夫人!”

    青城山位于灌县境内,上坟祭拜和上山烧香,一日便都能做完。

    穆云香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哭了。

    “我就说你性子没变……等明日送走昭玉,后日我按排马车陪你去趟灌县……往后每年清明,阿娘代你去灌县亲自给他们上坟祭拜。”

    —

    翌日,刺史府的马车早早就接走了楚昭玉。

    楚昭宁同坊里所有人,亲见二姑娘与夫人哭成一团,在官吏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蹬上华贵宫车。

    随后,楚昭宁陪着夫人哭了一场,说了好些劝慰的话,又让厨娘买了酒肉,夜里同厨娘一起做了桌丰盛饭菜,向香工杂使敬了一通酒,说了好些托付的话。

    穆云香因伤心独女远离,整日难过得粒米未进。

    次日一早,楚昭宁收拾了一包“香烛纸钱”,穆云香带着三个婆子陪着她,驾着马车赶往灌县。

    只她未料,因要通缉乌蒙马匪,城门口设有重兵把守,将出入的百姓盘查得很是严密。

    因天子大赦,除了出入益州的百姓,还多了好些赶着回乡的流民。出城人马在城门内排起了长龙,被守门官兵挨个核查过所文书,询问去向。

    临到检问楚家一行人,已至辰时之末。官兵细问马夫身份,又挑帘验看车中诸人,再围着马车左看右看,车底也未放过,确证无误方才放行。

    —

    夜里戌时正,楚昭宁乘坐在灌县花钱雇的马车,赶益州城门将闭之际,孤身一人险险进城。

    马车在东来客栈停下,帘子一挑,先探出一双裹满泥泞的脚,接着跃下衣裙褴褛的楚昭宁。

    她从包袱里取了钱串,谢过赶车的马夫。马夫急着连夜赶回灌县,接过钱就打马驾车狂驰而去。

    她目送马车远去,这才转身朝客栈门口走去。

    天时已晚,街上商户灯火灭了好些,光线不甚清楚。

    楚昭宁眼中只有被牛皮防风灯照亮的“东来客栈”牌匾,未见紧临客栈的暗巷里,墙根下偎着好些过夜的流民。

    客栈门口候客的店伙计见她形容狼狈,未待她近身便吼:“走走走,没食施给你吃。”

    楚昭宁未停反进,直直杵到店伙计面前,傲然厉声:“我乃云阳县主女使,瞎了你的狗眼。”

    夜静街悄,她带着怒气的声音颇大,声音清晰传入暗巷。

    偎墙而眠的流民身影后面,孤零零独坐的高壮身影霍地抬头,乱发遮住的脸庞上,有两粒“星光”绽亮。

    店伙计将信将疑打量她,试探:“小娘子姓名是?”

    楚昭宁昂高了头:“宋梨花!县主可是在你家留了一间客房?”

    店伙计当即就变了脸,谄媚地笑着转圜:“是小的眼皮子浅,女使勿怪。确实有间云阳县主留着的上房,入住客人名唤‘宋梨花’,女使且随我来。”

    楚昭宁站着未动,从包袱里掏出一串钱枚,扯高气扬地递给伙计:“赏你的跑腿费。你现在就去替我雇辆出城的马车,明日卯时来接我出城。”

    暗巷内,那高壮的身影动了。

    他艰难撑墙起身,一瘸一拐越过面前数堆流民,在临街的暗巷口撑着墙复又艰难坐下。

    店伙计喜出望外,赶紧双手接过:“谢贵人的赏。小的先送贵人入住,回头就去替贵人雇车。”

    —

    东来客栈内,宿客房间灯灭人歇,唯楚昭宁住的这间客房还燃着烛火,响着“哗啦啦”的沐浴声。

    她诈死逃跑时,从青城后山狂奔而下,滚了满身满脚山上的泥,内裳被汗水浸透。

    泡在浴桶里,她神色若失若惘……

    青城山高崖险,上山石阶直通云深之处的老君阁,爬上去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

    夫人穆云香,素有脾肺两虚之症,乏力懒动。

    日间上香时,果然,夫人在半山腰就再走不动,叫了一个婆子跟她将香烧上山顶。

    走了未几,她窜入道旁密林借口小解,惨叫了一声,佯作被豹子叼走,从后山连滚带爬跑下山……

    林里的血,是她昨夜在伙房帮忙时,倒了一壶梨花春,用水洗净后灌装的鸡血。弃下的碎衣缕,是她昨夜睡前剪烂的上衣内衬。

    她三岁知身世,六岁悟人事,十岁时向弥留的外公发誓……

    她绝不做生母那样的人,绝不因无情之人自绝,绝不无媒无聘暗与人通,绝不做人偏房妾室,更不做人别宅妇!

    那朱继礼猪眼肥身,油腻得不堪入目。望形辨气,其锦衣为表、污秽为里,千香难掩……更何况县主还说,他有凌虐妻妾的嗜好!

    若非要取县主留给她的东西,这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益州城,断不愿再踏足一步。

    身为楚家庶长女,她任劳任怨操持家中香坊多年,熬到二十高龄,除了她十四岁那年夫人相中了宋青阳,就再未提过她的婚事。

    宋青阳与她身世皆苦,她怎忍让他余生也在楚家当牛做马?

    三年前,京中太医署一位医博士回益州探亲,去青城山访友,访的正是罗天师。罗天师向其引荐了宋青阳。

    医博士考了他半月医术,对他满心欢喜,保举他去京中太医署上学,一应开支包在医博士身上。

    随后,宋青阳来益州找她。

    他站在阿娘上吊的梨花树下,头戴皂色纯阳巾,身着淡绿道氅,神清骨秀地问:“青阳在昭宁心中,算得是什么人?”

    她仰眸看他,语气斩钉截铁:“你我虽无血缘,但我会一直视你为亲弟弟。”

    他那双瑞凤眼霎时恼了,涩着声音逼问:“我这一走再不回来,你可是依旧不改心意?”

    她答非所问:“待你在太医署学出本事,顶着宋家子孙的名头进宫做了医官,耀了宋家门楣,也不枉外公养你一场。”

    她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走,步子跨得分外大,快得像一道留不住的春风……

    “哗啦”,楚昭宁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人欲静而心不止……

    非她愿意大费周折诈死,实难违逆心头最后一缕善念——对主母穆云香、嫡妹楚昭玉,和家中所有人的善念。

    她的婚事,是使君夫人做的媒、立的契;她要做的,是皇亲国戚的将纳之妾;皇亲国戚背后站当朝宠妃,尚书令,甚至景朝未来天子。

    这些人,任何一个都能将楚家灭门,包括已在进宫路上的楚昭玉,还有香坊里的香工杂使……

    唯有她“死”,方不连累众人,顶多索回聘礼,不至楚家横祸。

    清洗一净,她出浴换了套干净内衬,又打开包袱,取出数粒冰魄降真香丸,拿烛台轻轻敲碎成粉,细细洒在身上被荒枝野蔓勾划的浅伤上。

    香丸内含龙脑香,降真香,丁香等,除了烧用,还能外用疗伤。

    这些香药,是她昨日在香坊里顺手牵羊备的。若道上有个头痛脑热,跌伤擦损,她只身一人上路,也好做救急之用。

    她腰间挂着的玉蟾内,还装着的一粒牛黄安宫丸,是她备来保命用的。

    躺身未几,她又起身将包袱贴心抱紧,侧耳倾听长街上的动静,丝毫不敢入眠。

    包袱内装着县主给她的通关过所,县主的身份木牒,一封托她远送的密信,和给她酬金。

    前日,她与县主见面仓促,县主备不及一应物品,让她找机会脱身,来巷子口的东来客栈取用。

    只要她将信送到,在均州太和山访友的罗天师手里,再去长安向县主回话,县主就会助她落户京城,便能顶着“宋梨花”的名字重活一场。

    “梆梆梆梆梆……”五声更响,更夫在街上高喊,“鸡鸣破晓,早睡早起了!”

    楚昭宁本为合衣而卧,闻听立时起身,刚梳好发髻,屋门就被人叩响。

    “姑娘,孙老头赶车来了,就在外等着,我送你上车。”是客栈伙计。

    临睡前,店伙计回来说,万里车行的老孙头接了活,只是老孙头早年送客路上被劫匪戳瞎了一只眼,脸上戴着眼罩,看着吓人,问她可怕?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不怕。

    出了客栈的门,楚昭宁见黑漆漆的长街上,就近停着一辆青篷马车,坐在辕驾的老孙头看着颇为高壮。

    她去辕驾处,朝老孙头一福:“有劳老伯早起相送。”

    老孙头拢着手垂着头,含含糊糊“唔”了一声,显然是起得太早,神智还不堪清醒。

    楚昭宁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瞧他这身高壮的骨头架子,颇为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