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作多想,她挎着包袱提裙上了马车。
店伙计到辕驾打招呼:“老孙头,客人是姑娘,路上防着……”
未待伙计话说完,老孙头就嘶哑着嗓子打马,吃痛的马立时拉着马车暴冲,险些将伙计撞到。
楚昭宁被骤然启动的马车猛地一带,后脑重重撞在车壁上,坐稳又闻咒骂声,挑帘一看,见远去的伙计正在当街跳脚。
老孙头大力扬鞭,长鞭卷出的鞭花,在空中炸得“啪啪”作响,吓得赶车的黄膘马拖着马车,奔若惊雷。
她孤身一人上路,不敢出言责备,挑开前帘柔问:“孙伯,你的过所文书可有带好?”
凡在车行效力的马夫,皆会由车行出具过所文书。她此回租的马车至德阳郡返,途中要经汉州城关,过所文书万少不得。
老孙头背脊一僵,腾出一只手在怀里掏了几下,头也未回地哑声:“忘记带了!”
楚昭宁望向灯火通明城门口,又望向那三层、外三层重重把守的官兵,脸当即僵住。
这几日,官府正阖城捕缉犯下重案的乌蒙马匪,本就查得严,她又身为逃妾,何敢引起官兵人注意?
若此时掉转马头,让老孙头回车行取文书,只怕会引起误会,被守城卫强行拦下,对她严加盘查……
她仅迟疑了须臾,马车便已近抵城门。
城门口,盘查出入百姓的将领刀甲齐备,须髯如戟,眉眼凶煞,带着数人拦住了她的马车。
楚昭宁强作镇静,取出锦袋内县主给的身份木牒,正脑子里急急想着说辞,便听见后头长街蹄声如雷,须臾迫近。
她挑开一道帘缝偷看,是一队巡街官兵急驰而来。
队伍越过她的马车,急急勒停马匹。一兵卒翻身下马,拱手向将领禀报:“头儿,我等抓到一人,那人穿着他的衣服。”
将领喜出望外,一把揪住兵卒领口急问:“现在何处?死的活的?可已验明正身?”
兵卒面色一艰:“是城东城隍庙的花子。他前夜被人敲晕,醒来时发现被人扒走了一身破烂行头。见附近扔着套精贵衣饰,索性穿了,金鱼袋也系着。怕好衣被人抢了,躲在庙里数日不出。半个时辰前出庙打食,巡街使见其腰佩金鱼袋,这才抓了。”
将领目眦欲裂:“早便让这些流民花子去府衙报备,为何巡街使还会漏人?”
兵卒被喷了一脸口水,小声替人解释:“那小子,躲在城隍爷座台下的破洞里面,谁能找到?”
将领一把攘开兵卒,朝楚昭宁马车走来,手指老孙头,未近便吼:“你……出示过所文书,身份文牒。老子不信抓不到他!”
吼声如虎啸龙吟,楚昭宁在车内,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未等将领向老孙头发难,她赶紧从帘子内伸出手,掌中的“云阳县主”木牒,堪堪露在将领眼前。
“云阳县主?云阳县主的仪驾,前日一早就浩浩荡荡出了城……”将领收敛脸上怒气,缓拱了手,“不知,车内是县主何人?”
云阳县主贵不可言,将领即便心头有气,哪敢再凶神恶煞。
楚昭宁咽了一口涎,柔声:“我乃县主驾前女使。县主遗有贵物在城中,遣我折返来取。”
他冷喝:“过所文书,一并递来!”
楚昭宁抑着狂跳的心,在包袱里找到过所文书,连同木牒一并施施然递出去。
将领取走木牒辨认,又将过所文书上上下下,读了好几遍。
略一思忖,他望向车帘子冷声:“得罪了,城中正在追缉马匪,劳烦女使露脸一验。”
楚昭宁纤手缓缓将前帘挑起,在亮堂堂的火把光照里,冲将领眉眼噙笑道:“我亦有所闻听。在其位谋其政,将军何谈得罪?”
将领目光落在她脸上,面色一呆,绷着的脸略微一松,目光移向老孙头,“马夫是何身份?”
楚昭宁立即接话:“怕我路上凶险,县主遣了贴身侍卫护送。”
将领偏头略思,将木牒和文书递还,后退一步松开帘子,一扬手道:“放行!”
帘子垂下那一刹,楚昭宁捏着木牒和文书的手,霎时剧烈颤抖起来。
整个过程,老孙头若天聋地哑,浑然不闻,目光淡定直视前方。
闻听将领放行,老孙头“驾”地一声催马,马车缓缓通过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城门门洞。
一出城,老孙头又开始发疯,拼命打着鞭花,吓得拉车的黄膘马再次拔足狂奔,载着楚昭宁风掣电驰般消失在城外的浓雾里。
“报,报……”
城门内,凌厉的通禀声混于疾奔的马蹄声中,人嘶马鸣地滚雷般驰近。
近了,一队巡街使扑跪在将领身前,气喘吁吁跪禀:“头儿,我等巡到东来客栈,万里车马行的老孙头,光溜着身子从暗巷跑出来,抓住我等报案。说他受客栈伙计相请,早早接一女客远行……”
奔得太急,巡街使咽干舌躁,连咽了几口唾沫。
“鸡鸣时分,老孙头驾车停在东来客栈门外,暗巷内一流民窜出将他敲晕。醒来发现衣服被扒了个干净,马车也不见了。”
将领一把扯起巡街使,炸毛问:“马车何样?那流民何样?”
巡街使急回:“车为青篷,马为黄膘马,流民模样不清楚。老孙头是个独眼,他说身上衣物连带蒙眼罩一并被偷。”
将领霍地转身,呆看城门外黑漆漆的官道……
方才,为县主女使赶车的人,正是一个眼罩遮面的高壮汉子。
“奶奶的!”将领咬牙切齿,收回目光暴喝,“来十人备马,随我追上前头那辆马车。张猛,你立刻去刺史府通禀!”
—
楚昭宁常坐马车、牛车,同香工们外出购香、送货,自己也偶尔驾车赶路。
可她从未坐过夺命狂奔,颠得她五脏六腑倒置,全身骨头散驾的马车!
一股酸气直冲喉头,她一手捂心一手捂嘴,强压不下腹内呕意,急急向窗外探头呕嗳。
偏偏此时马车一个猛震,将她身子一颠,她将苦胆水吐了自己满下巴。
她抬袖一抹苦胆水,手挑前帘气急败坏道:“孙伯,能否慢些,我受不住。稍停一停,容我……”
老孙头置若未闻,反倒“驾”地一声威斥,马车又猛地一牵反倒加快。
楚昭宁一个趄趔后栽在车座上,待坐稳身子,她将一对远山眉拧皱,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再次身子前倾,双手扒紧门框,冲那高壮背影怒斥:“老孙头,我忍你一路了,呕……停下,快些停下!”
老孙头毫不理会,只顾将长鞭扬若飓风骤雨,将可怜的黄膘马,抽得四蹄翻飞。
“你个天聋地哑的老瘟神,呕……赶着去黄泉地府投胎啊,呕……”
楚昭宁破口大骂却被冷风灌喉,干呕频频,还被颠得在车厢内扑倒了身子,被频频起跳的车轮,颠散了梳得规整的发髻。
怒火中烧,热血冲头,她连滚带爬缩回车厢,颠颠簸簸抓起包袱,艰难爬近车驾。
在车轿门口跪稳身子,她披头散发、横眉怒目、高举包袱,紧盯那颗一次也未回顾的大脑袋,用尽全力砸去……
包里有四块金饼子,几十文铜钱,足以砸得这天聋地哑的老匹夫吃痛求饶。
包袱带着“凌厉”的风声,刚砸近老孙颅顶两寸之距,忽见老孙头后仰了身子,朝她倒了过来。
她避闪不及,老孙头宽壮的肩背重重压在她身上,被其重量一带一压,她半折着腿,后倒在车厢里。
马依旧在跑,车厢依旧在颠,楚昭宁望着眼前臭烘烘的后脑勺,益发昏聩……
包袱还在她手里,都还没砸到他,他怎地、怎地就晕了?
黄膘马失了驾驭,前方的官道眼看驶斜了路线,须臾就要冲进官道旁边的沟渠。
她大急,拼命推开身上人事不省的老孙头,连爬两步扑到辕驾抓住马缰,使出吃奶的力气,勒停了黄膘马。
出城狂奔十多里地,黄膘马累得够呛,停下蹄子喘着粗气,浑身鬃毛被刚刚升起的日头一照,汗涔涔、水淋淋发亮。
心在胸腔内“嘭嘭”狂跳,楚昭宁跌坐辕驾甲板上,转头望向半身瘫辕架、半身倒车厢的老孙头……
这老货是吃错了药,抑或犯了羊癫疯?
酸软着手脚,她爬向老孙头,跪至他腰间,目光一落至老孙头仰着的脸——这眉眼鼻唇,甚像那个与她有两面之缘的傻子!
未待多想,她一把扯下罩在他脸上的玄色眼罩,杏眸立时瞪得浑圆。
瞧这浓墨的刀眉,长长的眼裂,高拔的鼻梁,干皮虬支的弯弓唇,还有那片毛蓬蓬的青油胡须,正是她两度施食的“傻子”。
看情形,这傻子一点也不傻,竟能瞒过她和伙计,驾着马车将她直勾勾拉出了益州城,其间任那将领盘问面不改色心不跳……
老孙头去了何处?这“傻子”又为何取老孙头而代之?
莫不他身份可疑,不能通行,所以……
电光火闪般,她脑子里闪过前日婆子们的闲谈——阖城通缉的马匪?中箭逃跑的马匪?
楚昭宁霍地倾身,两只手忙乱地在他两条腿上翻看,尚未看清腿上情形,先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随之她手上探摸出,其人整条腿浮肿高凸,右腿根部侧面裤腿,腻黏非常。
楚昭宁心房骤停,缓缓将颤抖的手举到眼前——自己五个血淋淋的手指头,鲜灵灵地跳入眼帘。
错不了,错不了!
无论观他相貌,还是查其身子,她眼前的“傻子”,定是阖城追缉的那个乌蒙匪首!
万里车行的老孙头,莫不——被这匪首杀了,取而代之,只为借车出逃?
思及,她三魂六魄齐飞,顾不上手软腿酸,抓起包袱就朝车外爬,立时就要下车逃命。
才爬两步,她惊觉左脚踝被一只大手握紧,滚烫的掌心隔着罗袜,烫得她心惊肉跳。
慌乱回头一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林鹿般的大眼里闪着阴鸷的光,堪堪与她回顾的目光对上。
“别……走!”
他发出哑涩的声音,声音虚弱且幽长,听着似索命的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