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流淌着,也无风雨也无晴。
生活好像回到了她来之前的样子。我喂鸡,照料新生的小山羊,放马,劈柴……只有一个例外:答应Ash的烤鱼没有做,因为我不敢再去小溪边。午后的山路上不再有那个提着篮子的身影,我也不再看那封信;我仍然在做每天晚上的电台:
照旧的时间、照旧的声音、照旧的节奏,讲着那些温柔的、平静的、遥远的故事,北地的落雪、沙海中的清泉、南方的白墙黛瓦……我努力控制情绪,不能让听众听出我的颤音。虽然,我不知道观众还在不在。
我一向喜欢文字:她们安静又诚实,一片一片落在我的日记本上、广播稿里。我的心可以靠文字抵达想去的任何地方——除了这些日子给她写信的时候。一向让我引以为傲的笔,迟迟写不出曾经游刃有余的词句。写不下去啊,我的文字突然变得太脆弱,被思绪轻易压垮在信纸上。
我叠好那封没写完的信,像往常一样,丢进火炉。纸张卷曲起来,火舌迅速攀附其上,一缕一缕灰白的纸屑被火光托起,在炉中短暂地盘旋。心意成灰时,晨光从窗棂透进来,外面传来了鸡的鸣叫。毯子上的Ash连眼都不肯睁;Rook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倒下睡去了。
我披了件外套走出去。鸡舍那边热闹了不少,今年新生的小鸡真是很多——她们都长大些了,绒毛已经完全被一排排坚硬的新羽替代,看不出幼年的样子了。我伸手轻轻捧起一只,小家伙温热的腹部颤颤巍巍贴着我的手掌,好奇又不服气地对着我眨眼睛。
现在想起来,她带走的那三只,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不知道她会不会给她们起名字,会不会在夜里听到她们咕咕讲梦话,会不会想到把小鸡带给她的人。
我轻轻把那只小鸡放回干草堆里,她快速钻回同伴中,消失在Daisy身后。
今晚的夜空很清朗,我照例调到那个熟悉的频率。
【“晚上好,这里是山谷电台。今夜是新月,清朗的日子。没有月光和云彩打扰,星星就显得分外明亮清晰。夏季的银河大概会在午夜前后升起,从南边爬上来。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电台结束后,去开阔的地方,躲开灯光,碰碰运气。”】
【“说到星星,我们今天要讲一些小生灵——候鸟。科学家发现,它们在夜间飞行时,会结合星星的位置,还有磁场、地形和气味,一路精准地飞回曾经的巢。”】
【“在其它国度,有一大片湿地保护区。生活在湿地里的赤颈鸭,每年都会从遥远的越冬地飞回同一片浮岛。它们如果结为夫妻,就会在同一个位置重逢,筑巢、孵蛋、养育孩子,一年又一年,遵守着一个沉默的约定。有人在它们脚上系了标志,记录下这份重复又坚定的归来。”】
【“那只雌鸟曾连续五年都守在原地,等她的伴侣从旅途中归来。有一年,雄鸟晚了十天,科学家都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但雌鸟没有动,她就等在她们曾经的家。直到第十天傍晚,雄鸟终于回来了。她们什么也没说——当然啦,赤颈鸭也不会说话。他只是收拢翅膀,走到她身边,像往年一样。随后她们开始照常生活,就好像这一年从未分离过。”】
【“我总是忍不住想,她是凭什么确定那只鸟会回来的?飞越几千公里的海洋、陆地,没有通信,她却一动不动地守着一块浮岛。人们说那是本能,可我宁愿相信,那是她的选择。她在等的,也许不只是那只鸟——而是那个只有彼此才懂得的世界。”】
......
【“有时候我想,爱一个人,到底该不该等?你要怎么知道对方是不是还会回来?赤颈鸭从不问这些。她们只是年年如约而至,年年回到原地。等到那熟悉的影子落在身边,那一刻,你就知道,你没等错。”】
【“银河应该很快就要升起来了。晚安,愿你今晚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处。”】
啪——发射键断开,我摘下耳机,走出木屋。
明明是夜晚,周遭却亮得惊人。银河铺陈在头顶,如一条潋滟的绸缎,从天这头流泻到天那头。微风带着夏花的气息,萤火虫悠悠徘徊,在屋檐下闪着小小的光点。
整个山谷都覆上了一层盈盈的纱,我真的在现实世界吗?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早已经睡着,正做着一个极其温柔的梦。
像在溪边遇到她那天,波光粼粼,星光也粼粼。
我告诉我,如果现在还不去找她,会后悔一辈子。
我丢下身后的木屋,向着山路狂奔而去。银河一头勾着我,一头坠向我迟迟不敢抵达的山脚小镇。狗们在我身后叫了几声,我没回头。
我的脚步踏过草地、树林,夜露很快打湿了鞋和裤脚,但我顾不上。
划过耳边的风声、脚步踩踏树叶的沙沙声、猫头鹰的鸣叫声...世界变得不重要,这些我都听不到,除了洪水一样从胸腔中冲出来的想念与悔意:
我不怕她看见我狼狈,我不怕说“我想你留下”;我不怕她知道我有多依赖她,我不怕我的那点硬撑的尊严会不会在她面前崩塌;我不怕承认自己也渴望亲密,不怕承认我其实也怕孤单,也想有人留下来……
我怕的只有一件事——她早就被我用那些话推远了,再也不会回头。
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就要到去镇子必经之路的最后一个岔路口……
她真的在那里。
银河汇聚,万千星光都向她涌来。
她盘腿坐在石头上,仰头看天幕。风吹乱她的发丝,萤火虫照亮她的面庞,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天。
原来,有人只是坐在那里,就能让人觉得所有奔赴都不算徒然。
我一时间不敢出声,只是怔怔看着她的侧影。
她转过头,眉眼依旧温柔:“这么美的晚上,我知道你会来。”
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眼睛里的星光,任银河流动、虫鸣起伏。
等我意识到我还在人间,泪水早已布满了脸颊。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
“那天你问我,愿不愿意你留下;你问我,在我眼里,你是不是和别人一样,终究只是路过的人。”
“现在,我要用我全部的真心告诉你——你不是别人。”
“你是那个我想一直一直一起生活下去的人。不是几天,不是一个季节,是很久、很久。我想你留下来,一起种地、喂鸡、放羊;我们一起骑着马儿去溯溪,一起带狗们去疯跑。我想你随时可以推开木屋的门,回到这里。”
“我想你在我每一个日子里,在我的生命里,而不是只是路过。”
“你还记得吗?那天你问我,那个带着‘心’的字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很复杂;我不曾教过你,现在我想告诉你,那是‘愛’;是要有心,才能讲得出、写得出的字。我现在站在这里,我想带着我的一颗心,告诉你——我愛你。”
她擦了擦眼角,从兜里摸出一张皱皱的纸条展开:“我早就想给你这个。”
我低头看,那纸条有些折痕,边缘卷起,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我愛你”
那三个字仍然歪歪扭扭、很笨拙,但写得很认真、很用力。
“你以为我现在还不知道‘愛’是什么意思吗?”她哽咽着,“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了镇上的老师。我把写法背下来了,练了好多遍。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愿意听我说。”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起我的手,把那张纸按在我掌心里。
“我知道你怕过,你觉得我不怕吗?可我没想过走。我会留下来,不是因为你的话说得动我,是因为我真的、真的想留下来。”
我一步上前,把她抱进怀里。
她回抱住我,泪水滴落在我的肩膀:“你说的答案,我心里都知道。我不是来找答案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逃了。”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感情,我不是傻子。你看我的眼神,说话的方式,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怎么会不懂?”
“我只是难过你宁可回头逃,也不愿承认这一切是真实的。我想留下,我以为你知道。”
“这次,你不要再躲了,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更紧地抱住她。
她忽然踮起脚,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唇。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语言、思考、逻辑全部熄灭,但身体已经快一步先回应:我低头,捧住她的脸,吻了回去。
我不再克制,也不再迟疑。所有那些日复一日的思念、懊悔、忍耐、反复推开又想回头的纠结,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风穿过树林,银河依旧横亘在头顶,虫鸣声渐渐远了,整个山谷都静了下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在这个夜晚终于找到了彼此。
我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后颈,她的发丝散在我肩头,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她在我怀中低声说:“你终于不逃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以后再也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