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了,山雨说来就来。

    这天一早就闷闷的。鸡们没什么活力,恹恹地在离鸡窝不远的地方徘徊啄食。羊和马儿三五成群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我也不想干活,简单收拾完必做的事情,就泡了一杯茶、躺在木椅上歇下了。两只狗早已在我脚下睡昏了头。

    这样差的天气,她应该不会上山了。想到这里,我呷了一口茶。接下来我只需要在大雨落下之前,把孩子们圈回家,今天的任务就结束了。

    午后,暴雨如约而至。随着一声惊雷,雨滴劈里啪啦拍下来,窗外的山影树影一下变得模糊不清。

    雷声如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坐在床沿边上,安抚着因为害怕雷声而缩在床底的狗们。

    “没事儿的...这是外面在打雷,咱们在屋里面,没事儿的啊。”

    Ash仍然瑟瑟发抖。我一不吭气儿,他就抖得更厉害。没办法,我只好不停和他絮絮叨叨说着话。

    “雨停了,我就去给你捉些鱼来,我们烤着吃...咱们去溪边玩水。没准咱们还能遇见遥音呢,是不是?”

    我应该感谢狗们愿意听我絮叨,这么多年我的语言能力才没有退化得太厉害。

    “你可喜欢和她玩呢,对不对?别说你了,我也喜欢。”

    “你还是这么害怕呀?那我们不提出门了啊,不去小溪。让她来我们家玩儿好不好?”

    ......

    喃喃讲到最后,相较于安慰Ash,我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也想她...但到底有多想呢?我不知道。我看不清自己。”

    “我希望她走进我的屋子,但我很害怕。咱们俩,还有Rook,还有Minnow她们,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再也不要见到任何人,这样最安全了,不是吗?”

    “Ash,你说,她离开之后,我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哪天她真的不来了,我就又被留在原地了。”

    “我天天盼着她来。但我越发现自己盼着,反而越害怕这样的自己...我真有点害怕她来,就像你害怕打雷一样...”

    “就像打雷一样,你知道雷声一定会响,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响...你只能像这样躲着,瑟瑟发抖地等着下一声雷...”

    敲门声是在这时突然响起的。

    我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直到她的声音响起:“是我。”

    我颤抖着起身,打开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她浑身都被雨打湿了,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她没有笑,认真地盯着我,慢慢地说:“我正在采药,赶上下雨来不及回去了,来你这里避一下。”

    “...快进来吧。”

    我拉开一把餐椅给她,递给她一条毛巾。她慢慢擦着脸上的水。

    我不敢看她,背过身去,装作忙碌,给她烧水煮茶。

    半晌的沉默。我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她:“你妈妈不知道你在这里吧?她会担心的。”

    “你在乎吗?”她很快反问,声音很轻。

    我不得不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她也正看着我。

    “实话实说吧,我站在门外有一会儿了。我都听到了。”她斟酌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我以后不会来了。”

    完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疯狂的心跳声。我机械地张开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摇摇头:“没事儿的,对不起,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我今天来,原本是带了紫苏叶给你的。我想着你最近咳嗽。但看来我想太多了,你不喜欢。”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着:“我没想到,我和那些‘山外所有人’一样;我没想到,你也想像躲着他们一样,躲着我。我以为你和我...跟你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我无意识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我只是随口在说这些,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她叹口气,看进我的眼睛里。她的眼里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伤心,没有愤怒。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很珍视我们的关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一个人住得太久了...”

    屋里只剩窗外的雷雨声。

    我努力控制自己,平复了一下状态,慢慢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立刻躲开,只是垂着眼睫,看着我们交握的手。

    但几秒后,她还是坚定地慢慢抽开了。

    “你别这样,”她低声说,“你这样,我更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了。”

    她抬头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很高兴,可是...”

    “可是你从没想过我会留在你的生活里,对吗?”她打断我,语气很平静。

    我怔住。

    “你只是把我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吗?我会和山下的所有人一样,成为你世界里‘路过’的人,是吗?”她紧盯着我,从桌旁站起身,“你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只要天气允许,我一定会上来...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我帮你种菜、挑水...你的动物孩子们,现在都认识我。你说想吃镇上的腌菜,我第二天就给你带上来。我第一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你握着我的手教的;我第一次读完一本书,是你一个字一个字带我读的;我家还养着你送的小鸡...”

    “这段时间...我们说了那么多和别人都不敢说的话。”她语速慢下来,“你给我讲过你看过的世界,我说过我的妈妈、我的家庭......我们不是那种无关紧要的朋友吧?”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

    她的声音小了下来:“我以为我是特别的。”

    我张口想解释,却被她一抬手止住。

    “你不用急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我不是来逼你的。我只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不算重要的人。”

    我看着她,艰难地开口:“你当然算...我只是怕我留不住你。”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留下?”她反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觉得,我不会真的留在你身边?”

    我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她轻轻点了点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到有光在她眼里闪动。

    “你愿意我留下吗?”她问得很慢,应该是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脑海里一片嗡鸣,终于开口:“我不是不愿意你留下...我只是...我一直都是这样,有什么事情,第一反应就是躲开......和人的相处,总是给我带来不幸的东西。慢慢的,我处理关系的方式就只剩下逃跑。”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不然,我也不会这样住在山里,对吧?...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都记得...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梦,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的红薯干。你对我来说,不是‘其它人’,真的不是。”

    我终于抬头看她:“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你我就下意识想逃。我想你留下;但我怕你留下,我怕我留不住你,我怕你走近我后...会后悔。我怕我习惯你以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我怕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窗外的雨声已经小些了,淅淅沥沥。

    她退了一步,站回门边,把放在地上的篮子提起来。

    “谢谢你今天让我避雨。”她平静地说,“我不会再梦到你了,你也别再梦到我。”

    我觉得我被困在我的身体里,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得乱七八糟。

    她转身走向门口,这一次没有停留。

    我伸手想拉住她,想说“别走”。但我的声音哽住了,只能看着手指在半空中慢慢垂下。

    雨还在下。她没有带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门口,听着她脚步声溅开水花,一声比一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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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后。

    我一直无法面对那一夜。我逼着自己照常劳作,打扫鸡舍、铲马粪、收割蔬菜后播种下一轮。我试着用劳动把我的心埋住。

    直到那天我从门边走过,发现一个叠得紧紧的小信封落在角落。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了,我想应该是那天她和我争论时落下的。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清晰。一笔一划十分用力,我能想象到她伏在案上书写的样子。

    “我喜欢你说话,听你说你去过的地方,我都觉得像是我也去过了。

    我喜欢Rook和Ash,他们都好聪明,也对我好。还有Minnow,她好看。

    我也喜欢我的小鸡们,她们长大了,很乖。鸡蛋,给你吃。

    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在认真写字,我要是能写得更好,就可以写更多话给你看。

    我今天很想你,希望你现在也刚好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