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越来越热烈了。前些日子的风软草青,如今已是花繁叶茂。带着暖意的风吹来,花香在山谷里弥漫。
遥音早已经把那条红色的围巾交还给我了——最近,她来得勤,午后的山路上经常出现那个提着篮子的身影。
当然,我已经把我的广播站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这些日子,我白天和她一起劳作、闲暇时读书;夜里,我像往常一样给“她”讲山外的世界——虽然我仍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她。
今天是个明媚的日子。我一早就起来,把马儿和山羊们放出棚、带去不远处的那片长满苜蓿的坡地上。我嘱咐Rook要看好她们,随后就下地去给生菜掐心、再割一点香葱。
鸡舍那边有些动静,推门一看,原来是小鸡们已经破壳。有几只已经变得蓬松,离开了母鸡翅膀下,尝试着站起来走动;母鸡的翅膀下还有几只,隐约只能看到湿漉漉的羽毛。
忙完这些,我觉得肚子也开始有点饿了。太阳已经爬到山坡上,阳光让人有些目眩的感觉。我切了一把葱花,又在灶台上生起火、烧热锅,加了一勺猪油。待猪油化开,我打了两颗蛋下去,锅里“刺啦”一声,香气扑面。
鸡蛋快熟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远远传来Rook的叫声,旋即放下手里的锅,向屋外看去。
山路上远远走来一个影子。有些洗得发白的裙子,手上提着采药的篮子,松松扎着的头发在风里飘着...再熟悉不过了。
太好了,又是她。
我大声招呼她。她听到我的声音,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那双含笑的眼睛就出现在我门前。
“我又来啦!”
“今天采的药也不少呀?”我看了眼她篮子里,“幸好我多做了两个鸡蛋,否则就不够吃啦。”
她笑着吐了一下舌头,走到我灶台边凑了凑鼻子:“我最近不是总来吗,你还不习惯呀?”
我把葱花炒鸡蛋盛出来,递她一碗:“明天我一下子炒一打鸡蛋,备着你来。”
她接过去,一边吹,一边抬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你不会是...开始嫌我来了吧?”
“那可没有,”我笑着耸耸肩,“我喜欢你来。只是你来得太勤了,我都快记不清哪天没见过你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哪有那么勤。”
我点点头:“是,还不够勤。上次教你写的字,我今天得抽查一下。”
她笑着向后仰去,嘴里喊着“不要啊”。我站起来背过身,假意去收锅,其实是为了藏压不住的嘴角。
“对了,小鸡们孵出来了。”我把锅铲搁下,随口提了一句。
她正低头吃着,听到这话一下抬起头:“真的?都孵出来啦?”
“嗯,早晨我去鸡舍看了一眼,已经有几只在学着走了。”
她一听,眼睛一下就睁大了,马上放下碗:“你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去看看!”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拿起门边的披肩披上,推门出去。她几步跟上,和Ash一起,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
离鸡舍还有很远,就能听到零星的啾啾声。我们走近时,母鸡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低头去理翅膀底下的孩子。
“天哪......”她压低声音,眼睛几乎贴到栅栏边上,“它们也太小了...这只的毛,怎么是花的?你看它在学着啄着吃呢...”
她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宝藏,目不转睛,嘴里一连串地说着;我站在她旁边,本来也想看小鸡,可眼睛却没挪开她。
她讲得兴致勃勃,声音轻快,一句接着一句。我随着她点头,其实什么都没听清;只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眼角、鼻梁侧面的小痣,一缕头发落在额前,又被她随手拨开。
我站在那里,看她看得太久,直到母鸡忽然扑棱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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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春光更盛了。她还是常常来。她来的时候我就做两人份的饭,反正不来的话也不会剩——Ash这孩子很能吃。
小鸡们一天天长大,从最初摇摇晃晃学走路的小团球,变成成群结队、满地乱跑的捣蛋鬼。那天,我在鸡舍边添了一圈小栅栏,她还专门过来帮我钉钉子。我知道她实在是喜欢这些小鸡。
我带她给Minnow刷毛,也试着教她一点点骑马。对了,她学写字比我想的更认真——虽然老是抱怨手酸,但每次还是会认认真真边抄边记。
某个晚上,我在深夜广播里讲完了关于落基山脉里灰熊的故事后,出门靠在木头躺椅上,趁着蚊子肆虐的季节还没到,晒一晒月光。我突然想到:怎么总是她来找我?
我躺在那里发了会儿呆。
她也许没觉得什么吧。她总是那样,说“我又来啦”,笑得轻轻的,像只是顺路路过。但我自己知道,这段山路并不近。
我罕见的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找了个深一些的竹篮,铺了一层干草和一条旧毛巾。天还没全亮,山谷里雾气蒙蒙的,草叶上全是水珠。
我走到鸡舍边,小鸡们正挤在一起打瞌睡,叽叽咕咕地说着梦话。我挑了三只遥音最常盯着看的出来:一只纯黑色的,一只黄色,一只有斑点。按我的经验,这几个应该是女孩子——能下蛋、不会打鸣,她的妈妈大概不会反对。随后,我又用麻袋装了满满一兜玉米面,混着豆渣、鸡蛋壳粉和一些小米。
我招呼上Rook和Ash,起身往那条山路上走去。
走到镇子附近时,我忽然有点犹豫。我提着竹篮和麻袋,望着远处小房子们的轮廓:我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出门,也不知道她在路上看见我会不会觉得突兀;我更不知道这样的礼物是不是合适...
我在岔路口那块石头边坐下,把篮子放在膝盖上。这里应该是她上山的必经之路——如果她今天要来采药,我能遇见她。我不必、也不想走进镇子里...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低着头,小鸡们在篮子里叽叽啾啾叫着,拱来拱去。我用指尖轻轻按住它们的背,不让它们跳出来。她会接受这些小鸡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听见山路那边传来脚步声。我抬起头望。
她的声音如约而至,落进耳朵里,带着惊喜:
“你怎么在这儿!”
还是那条泛白的裙子,采药的篮子尚且空空。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着跑近了几步。
我小声说:“我今天来等你。”
把篮子一抬,里面的小鸡就叽叽叫了一声。
她看见了,眼睛一下亮起来:“这是...送给我的?”
我点了点头,把篮子递过去。
“我这边小鸡孵得太多了,养不过来。”我说,“我想着你要是喜欢,就先带回家养一段时间。”
她接过篮子,欢喜地盯着里面的小鸡看,顾不得抬头看我。
但没过几秒,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收敛了笑容,垂下眼睛:“可是...我家不常养东西。也不一定有东西喂她们...我怕我妈不让...”
“这几只都是母鸡,能下蛋卖钱的。它们现在也长大些了,不怎么需要照顾了。养在院子里就可以。等她们再大一点,很快就会开始下蛋。”
我拍了拍身边的麻袋:“吃的我也装了一些,够它们吃一阵子。要是没了就来跟我说,我再给你装。”
她还想说什么,我补了一句:“反正我那边还有的是,根本吃不完。”
她抿了抿嘴角,没再拒绝,把篮子抱得更紧了些,像是终于安心了。
我们并排走着。她突然有点犯难似的皱了下眉:“...我该怎么跟我妈解释这些小鸡是哪儿来的?”
我想了想,故意说得漫不经心:“你就说山上认识了个朋友,送的。”
她抬头看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哪那么容易糊弄。”
我笑了一下:“那就说你走山路遇上个野人,非说这些小鸡跟你有缘,还硬往你篮子里塞。”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着篮子的手晃了晃,小鸡在里面啾啾地叫着。
“行,那就这么说。”她嘴角还挂着笑,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为什么一直住在山上?”
我本来想像平常那样打个哈哈过去,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松动——一些话就这样流出来。
“因为我不喜欢和大多数人相处。”
我停了停,又忍不住接着说:“小时候,整个教育...或者说,我以之为榜样的大人、老师们。他们一直在教我,怎么比、怎么抢、怎么赢。他们说是为了我好,让我将来过得好一点。”
“可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从来没有人教过孩子们,怎么爱...怎么好好对人。孩子们只学会了争,学会了怕自己落后,怕别人比自己强一点。”
我说得很慢,她听得很认真。
“久了,人心里就生出一种恨——不是吵架翻脸那种恨,就是那种...看谁多点东西就不高兴,看别人第一眼就想着比;看别人走得高一点,就想把他拽下来一起难过。”
“你对他好,他觉得你别有用心;你帮助他,他却恨你有这样的能力。”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没有出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继续说:“有时候你想去对别人好、去爱,可是根本没用。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爱而准备的。”
“我小时候,以为爱就好了、真诚就好了。但我后来发现...世界喜欢人去恨。世界喜欢挑拨人去把精力消耗在互相恨、互相斗上。我有时候又觉得可笑又可悲...多少人就这样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靠恨来满足自己,这样恨了一辈子。”
“有些规则那么可笑...一张试卷就能决定一个人合不合格,性别就能决定一个母亲是否爱孩子,肤色就能决定一个人会不会被尊重...”
“人们制定那些规则,趋之若鹜地去恨‘不符合规则的人’,像鲨鱼闻到了血...”
“后来我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前所未有地累...我没办法再和人相处了。”
说完这些,我大口喘着气。
遥音没有立刻回应。
她在风里站了一会儿,低着头,像是在很用力地想。
“...你说的那些...有一些很大的话,我没完全听懂,”她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但我知道你说得对。”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鸡,又抬起眼:“我有时候也在想...人怎么这么复杂呢。你的羊就是吃草、跑着玩、护孩子;鸡就护窝、找虫子。可人不一样。明明也都是自然里生出来的,怎么反而越活越绕呢?”
她瘪了瘪嘴角,眼睛有点泛红:“你能想到这些...你以前一定活得很累吧。”
她走近了一步,靠得很近,像是要听我有没有继续说话。
我没有办法说下去,只好沉默着。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小声说:“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儿,我也来和你玩,是不是...觉得好一点了?”
我点点头,还没说话,她就又笑了:“那挺好的。”
她低头摸了摸篮子里的小鸡,小声嘟囔一句:“那以后,我多来陪你,让你再开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