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春天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起点。老苹果树慢慢萌出了新芽,我看着嫩绿的小叶片从卷曲到展开;冬天里一直覆盖着积雪的阴坡也逐渐有了绿意。Minnow出来放风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鸡群和羊群也再次活动在室外。

    天气一暖,夜里也不再那么湿冷了。在捡蛋的时候,我留了几个没有拿走;我也注意到两只小山羊的肚子里大概是揣了去年的爱情。我想我今年会应该迎来一些新的生命,我给她们准备好了更多干净的垫料。每天早晨去看她们时,总有点期待——不知道哪一天推开门,就会听见新生的孩子细细的叫声。

    每天回到木屋时,我还是习惯性去看门把手上有没有挂着什么东西。

    那天晨起时,我终于发现山坡上野樱桃的花一丛一丛地开了。Ash用鼻子拱我,一跳一跳地在我身边转。一向稳重的Rook也罕见地跟着Ash捣着乱,跟在我身后追我的脚跟。

    闷了一个冬天,我想,是时候该出去兜兜风了。

    我从屋里的挂杆上取下一个冬天没用过的马鞍,拍了拍灰。Minnow一看到鞍子,耳朵就立了起来,甩着尾巴主动向我走过来。看来冬天早就欠了我的孩子们一场远足。

    我顺手还把那瓶冬天酿好的苹果酒和一些干果塞进鞍包里。那酒封得严实,颜色透着一点浅金。我原本就打算等天气暖了、找个晴天喝,看来今天正合适。

    我们顺着山间小径慢悠悠地往前走,信马由缰。草色从山坡上铺下来,延伸到马蹄下。

    前方传来了潺潺的水声,是那条小溪解冻之后再次流动起来的声音。而Rook和Ash早已追着一只蝴蝶,往水边去了。我心中一动,也好,就去小溪边看看吧。

    我握紧缰绳,靠近溪边的泥地已经有点松软了,我要帮Minnow掌握好平衡。

    但其实,她很有经验走在这样的地上,也并不很反感。她张开鼻孔,慢慢地呼吸着水边潮湿而新鲜的空气,耳朵微微前倾。风轻轻地吹过来,拂过她银色的鬃毛。

    阳光碎碎地洒在水面上,我突然想起很久没想起的母亲。她教我的第一个成语是“波光粼粼”,我们站在一个湖边,夕阳在湖面上跳,她笑眯眯地对我说:“这就叫‘波光粼粼’。”那时我还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记得她的声音和那一跳一跳涌动的光。

    都过去了。

    风再一次吹来,把思绪吹散。

    果然,随着溪水一道轻轻转弯,我看见了她——她正蹲在对岸的石头边,袖子挽到手肘上,撩着水玩。

    我的心狂跳起来。

    她穿了新的衣服,是鹅黄色的褂子,柔柔的颜色像刚萌的新芽。她还是挎着那个藤编的篮子,篮子里除了平时的药草外,还有些花,凌乱却鲜活地堆在一起。有几株是刚摘下还带着露水的紫花地丁,也有几枝细细的金缕梅,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小白花混在其间。

    我在马背上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张口唤道:“遥音——”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我的一瞬间,眼睛亮了。

    她笑着跑过来,脚下溅起水花,波光更粼粼了。

    “终于又碰见你啦...!”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同样踏着水花赶过来的Rook和Ash扑住了。两个家伙一左一右围着她转,舌头直接舔上她的脸颊。她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弯下腰想摸他们,却又被他们绕得团团转。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Minnow耳朵一动,我知道她在好奇我笑什么。

    她终于给足了让两只狗都满意的抚摸,得空抬头跟我说话:“我前几天来都带了你的围巾的...想着还给你来着,但都没遇见你。”她抓抓头发,有点懊恼地说,“今天正好没带,对不起啊...”

    没事儿啊,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我从马上跳下来,问她:“你这么早就开始上山采药了啊?”

    她低头抿了一下嘴:“唉,没钱啊,为过冬攒的那点草药都卖光了,今年雪下得太多......最后几天都要揭不开锅了。一开春我妈就催着我就上山了,说再不挣钱就把我嫁出去,让我早点找个能管饭的婆家,还能换点彩礼。”

    “不过我妈和我说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好在前几天捡了个好东西,”她忽然眉毛一扬,眼睛亮起来,“一棵老山参,连根挖出来卖了挺多钱。这几天轻松多啦。”

    我听着她说,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涩意。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多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她低头摆弄着篮子里的花,我看着她清瘦的小臂。

    “...要不,”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我们一起坐一会儿?我带了点吃的...还有酒,冬天酿的苹果酒,今天正好可以开了。”

    她抬起头看我,眼里先是一愣,随即弯起了眉眼:“我还没喝过酒...可以试试!”

    我们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我把Minnow的辔头摘下来,让她去草地上散散步、随心意吃些草。Rook和Ash躺在阳光里打盹。风拂过水面。

    我把包着干果的小布包铺开在石头上,打开那瓶苹果酒,倒了一小点递给她。

    她接过去时认真地闻了闻:“好香啊......是苹果?还有点蜂蜜的味道?”

    “酿的时候放了一点。”

    她抿了一口,刚入口时皱了皱眉,然后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喝!哇...原来酒是这种感觉!”

    我也喝了一点,微甜,酒劲不大,正适合现在喝。

    她喝得很快,脸很快就微微红起来,话也慢慢多了起来。她讲镇上的狗们,讲草药生长在哪里,讲她小时候邻居家漂亮的雄鸡,讲她妈妈想让她嫁的男人,讲对门那家的三个孩子。她模仿着镇上裁缝说话的腔调,把我逗笑了好几次。

    然后她突然说起:“你知道吗?最近镇上的孩子都去上学啦。她们会坐一个大长车去城里,镇上一下就空下来了...”

    她说着说着,语气突然慢了下来,眼神飘向小溪流向的方向:“我小时候也站在学校外面看过几次,偷偷听老师讲识字课。”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笑了:“我记得有一回,老师看见我了,问我要不要进去听。我吓得拔腿就跑,采药的篮子都忘拿了。”

    我看着她,轻声问:“那你妈妈没让你去上学吗?”

    她没抬头,手指在石头边沿轻轻划着:“她说没用。说读再多书也不如嫁个好人家。她说送女孩子读书是赔钱的生意。”

    我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家里......有别的亲戚能帮衬一点吗?”

    她摇了摇头,声音淡淡的:“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妈一直说是我的错。她一遍一遍问我,你怎么不是个男孩?你要是男孩,你爸爸就不会走。”

    她的声音突然高了一点:“有时候我真的想问她——爸爸做错了事,她不是最该恨的是他吗?我一直在她身边,她就不能像爱离开的爸爸那样,哪怕一点点地爱我吗?”

    她的泪滴在石头上。

    我没说话,只是靠近了一点,把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放在石头上的那只手。

    她没有躲,手指有点冰,我就握得更紧了一点。

    她就势靠过来,轻轻贴在我肩上,带着一点酒气。

    我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我任她靠着,偶尔抬手轻轻拍两下她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风吹过溪边的草,鸟雀在林子里叫。

    她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湿漉漉的眼睛好像藏着很多说不出的话。

    我低声说:“没事儿啊,就是喝多了。”

    她动了一下,没说话。

    “以后,你要是得空,就来找我吧。”我顿了顿,望进她的眼睛,“你知道我家在哪儿的。你想识字,我教你。你要是想写字,我也能教你。你想读的书,我这里应该会有。你不想说话就不说,我们就这样喝酒。”

    她没有马上回应,但我感觉到她贴得更近了一点。

    “你要是想看外面的世界...我教你读书会好很多,你也可以多听一听那个电台...”我补了一句,“不是谁说你是什么,你就只能是那样的。”

    她靠在我肩上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脸贴着我的衣服,舍不得从这段安静里离开。可太阳已经开始往山背后落了,风也凉了下来。

    我轻声提醒她:“天快黑了,你该回去了。”

    她没动,只嗯了一声。

    我转头看她,她的鼻尖有点发冷的红。

    我唤过Minnow,把辔头戴好,转身看她:“我送你吧。喝过酒走着容易摔。”

    她看了看马,又看我,有点迟疑:“我没骑过马......不会的。”

    “你坐后面就行。”我说,“我来骑。Minnow很乖,不会摔你的。”

    我翻身上马,然后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交给了我。我拉她上来,让她坐在我身后。

    她第一次骑马,身子僵得像块木头。我轻声说:“你可以抱着我,不然马一走,颠起来你肯定掉下去。”

    她迟疑了一瞬,终于把手臂慢慢环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没回头,只是轻轻一夹马腹。Minnow踏着林间小路,缓缓往镇子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手一直安安静静地环着我,风从我们身边擦过去,带着暮色和草木的味道。

    我们一路无话,林子渐渐稀疏,前方的地势也开阔起来。远远的,镇子的轮廓在暮色里浮现了出来,很多炊烟细细地从屋顶升起。

    我拉住缰绳,Minnow也停了下来。我们站在树影的最后一段阴影里,再往前就要走进人声与灯火中了。

    她也察觉到了,轻轻松开了抱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背后停了一瞬,才慢慢放下。

    我扶她下马。

    “那...”她垂着眼睫,声音很轻,“我明天,还能来吗?”

    我看着她,轻声说:“我就在山上。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

    她终于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转身往镇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