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着下了三天。

    第一天,我还能出门。鸡舍的门把还是那么冰凉,我敲了敲,推门看到Daisy从干草堆里伸出头来看我,身后是团在一起的她的子民们。冬天日照的时间短,我并不盼着她们下很多蛋。她们不必像养殖场的鸡那样,用每天下蛋的数量来衡量一生的价值。

    烧开热水后,我给所有的动物水槽都加了温水——希望能结冰得晚一些。Minnow喝到了蜂蜜水,她很满意,雪没那么深,我看到她喝完后在马舍附近小跑了几圈。

    第二天,雪已经盖过了我的小腿。Rook和Ash倒是不在乎,像海豚一样一跳一跳,在雪地里弹着远去了。我学着跳了两下,发现自己没有狗儿的本事,只好先烧上一壶热水,然后老老实实铲雪。

    第三天,我起了个大早,把提前准备好的骨头拿出来,加了水、姜片,一点盐和胡椒,还有几块风干萝卜,挂上炉子炖着。我喜欢冬天里骨汤的香气,Rook和Ash也喜欢——两个湿漉漉的小鼻子一直围着我的餐桌转。

    打开门,我昨天铲的路还能依稀辨认出来,我松了一口气,重复着前两天的工作。

    Rook今天没有跟着Ash跑出去玩,他不时抬眼看我,像是想问我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念。

    夜幕深沉,我坐在那张旧木桌前,戴好我的耳机。电台的指示灯缓缓亮起来,我把麦克风插好,轻轻旋转拨盘,停在那个我熟悉的数字。

    啪——发射键按下。

    【“晚上好。这里下了三天的雪,所幸炉火很旺。今天的夕阳特别美,金红色的光透过窗户,屋子都铺了一层橘色。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海边骑马的那个傍晚。”】

    【“那是一片空无一人的海滩,很安静,只能听见浪打上来的声音,还有远处海鸥的声音。大海在傍晚时会涨潮——也就是海水会变高。不过,我们今天不讲大海,我们讲一讲马儿。”】

    【“你知道吗?大多数马对沙滩、尤其是潮湿的沙地,会有点不安。她们感受到脚下的地面不是‘稳定的’,步伐会变得很慢,尾巴也会甩得频繁,那是她们在试图‘保持平衡’。”】

    【“那时候我还年轻,骑的是一匹雪白的公马。他一开始有点抗拒,不肯上沙滩,前脚在沙地上试探着踩;后来他的朋友,另一匹马,走上沙滩之后,他突然就放松些了。他抬头嗅了嗅大海的气息,我拍了拍他的脖子,他就慢慢地开始往前走了。”】

    【“我坐在鞍上,听着海风。那匹马走得很稳,踩在湿沙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他的马朋友是一匹骝色马,年纪大些,跟在我们后面。马儿彼此之间是不用太多语言的,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传递信号。我们三个一前一后慢慢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

    【“我刚才提到了马儿的朋友——马之间有很强的社交关系,她们是群居的动物。在自由的草原上,不被拘束的马儿通常都有自己的朋友。她们会挨在一起吃草,互相挠痒,睡觉时轮流守夜。她们非常在乎身边的马和人。你和她相处久了,她就会把你当作‘群体的一员’。这也是为什么马会主动走近、跟随熟悉的人。”】

    【“我有时候在想,人对群体的依赖,是不是像马一样强?当夜晚来得特别早,四周一片安静的时候,独身的人是否会想起某个声音?”】

    【“马在野外的时候几乎不可能独处。被驱离群体对它们来说,是很严重的惩罚。哪怕只是暂时隔开一匹马,它也会躁动、嘶叫,有些马甚至会试图撞围栏,把自己弄伤。”】

    【“我觉得,马对‘关系’的态度是很真诚的。她们不会讲好听的话来假装亲近。她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眼神、耳朵、尾巴、肢体的倾向告诉你:‘我信任你’。但如果你背叛过她,她也会记得很久很久。”】

    【“人有时候很会讲话,但不一定是真心的。”】

    【“当然,我和马儿们相处的这些年,也遇见过一些孤独的马。有的马被驱离马群后,会寻找安全的地方站着,警觉地观察每一个靠近的生物,不轻易信任。但如果你愿意静静待在它身边,哪怕不说话,只是一起晒一会儿太阳,它就会记住你的善意。”】

    ......

    【“我们今天讲了骑马走在海滩上看夕阳的故事,还有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我很喜欢马,也希望你也喜欢。”】

    【“你不一定要见过大海,才可以梦见它。你不一定要拥有马儿,才可以理解她们的温柔。】

    【“祝你也做个好梦,梦见傍晚的海风,梦见和马儿一起、一步一步走在沙滩上。”】

    啪——发射键断开,电台指示灯缓缓熄灭。

    我摘下耳机,缓缓吐出一口气。

    Rook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蹭了蹭,尾巴晃了一下。

    “怎么,你也觉得今天讲得太多了?”我低声说着,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根。

    她在听的广播,真的是我的频道吗?她今天有在听吗?我不禁苦笑,是否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

    外头又飘起了零星的雪,我想,或许有人听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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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沉入了夜的腹地,窗外只剩猫头鹰的低鸣。Rook和Ash已经睡熟了,我还在翻看今夜广播讲过的稿子。

    我很多年没讲过“海边骑马”的故事了,甚至不敢再想那晚的海风。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匹马。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我小时候,是那种听话又“省心”的孩子。大人们一个眼神、一句没说完的话,我就能大概猜出他们想要什么。我会在他们皱起眉头之前赶快收拾好玩具,在他们叹气之前把成绩保持好。我拼命念书,拼命往上走,想变得更强、更可靠,这样就可以去保护别人、照顾别人。

    我想:如果我足够有能力、足够善良,就可以带一点温柔回这个世界。我在一切世俗定义中都做得很好——拿了奖学金,进了名校,毕业后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走在一条看起来稳妥而光鲜的路上。

    我以为努力、优秀、为别人着想,最后会有人站在我身边;我以为真心待人,就能被喜欢、被接纳;我相信努力有回报,真心能换真心,善意终会被理解。

    攒够钱后,我养了那匹白马。他是我许多年的梦。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云”,带他去草原、去海边,拍了很多照片。我为了他搬家到了城市边缘的地方,靠近马场,这样就能每天看到他。我以为那是我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生活”的起点。

    就当一切走在正轨上时,我参与了一个公益项目。我想我曾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终于到了仓廪充实、可以给予的时候。

    起初很顺利,也确实帮助了很多人和流浪动物。直到有一天,一个我曾帮助过的挚友,在报纸上发了一条长文,说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人设”,说我“虚伪”、“作秀”。更糟的是,那是我亲密的人,她了解我的全部——这让一切看起来真实得吓人。那篇文字写得很委婉,几乎没有一句明显的脏话,却处处埋着刀。

    我私下去找她当面说清。她笑得前仰后合:“你过得太好了,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我试着发出证据和解释的公告,可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被放在放大镜下反复审视。

    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了寻找攻击的角度。

    那时候的我还没明白:

    在一场被预设立场的围剿里,讲道理的人,总是最先被淹没的。

    没人真正在乎其它“人”,只在乎释放恶意时纯粹的快感。

    真相太长,谣言只需够一行。

    铺天盖地的东西涌过来。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小报上的影射文章、同事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就像山谷里这三天的大雪,一场接一场,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敢去单位、不敢走在街上、不敢见所有人。我曾经的亲友沉默着,仿佛我真做错了什么。整个世界,只有阿云还一如即往,毫无保留地爱我。所以我搬到了马场以寻求心理上的慰藉,想着等风波平静了再出去。

    某个清晨,我发现阿云倒在马棚里,眼睛还睁着,已经没有了气息。有人跟着我的行踪找到了他,给他的水里下了毒。

    他从没咬过人,从没踢过人。他最喜欢做的事,是用鼻子轻轻蹭我的手臂。

    我后来时时想起他。他一定不明白人类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收起他的缰绳和马鞍,正式辞职,把所有社交记录都删掉,连夜走了。我一个人往山里走,一直走到这里,一直走到没有人认识我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