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第一场雪终于落下来,没有一点声响。我已经为屋子的炉火添了两次柴,屋里弥漫着松木的香气,混着刚煮好的姜汤甜辣的味道。我端着汤碗钻进毯子里,看着夜幕一点点沉下来。
我梦见了她。
梦中。有人推开木屋的门,是她——遥音。她轻轻地走进来,站在床边冲我微笑,一言不发。虚实之间,我想说话,却张不开口。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混乱的梦境里,她渐渐幻化成一只鹿,跳出木屋,越行越远。我想叫她,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天色大亮,屋外的世界已被雪覆盖。
我推开门,Ash蹦跳着蹚进雪地,在院子里踩出今年第一串小梅花。我摇摇头,随他去吧。Rook还是像往常一样跟在我脚边,照例检查禽畜棚;他已经见过了太多个雪季,这点雪对他来说不足为奇。
挡风毡子早已固定好了,干草也厚厚地铺在鸡舍、羊舍和马厩里。一切如常。我抬头看了看太阳的角度,意识到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趁着积雪不厚,人还能动弹,我决定再去附近的林子里砍些柴,有备无患。
返回时,我远远看到木门上挂着一个布包。我心中一紧,加快了步子。是闯入者,还是...她?不会吧......
我把肩上的木柴随手丢在地上,快步走近门边取下布包。最朴实的布料,但捆得很是整齐仔细;打开后,里面是艾草、干姜、橘皮...一些驱寒的药物。
我还在发怔,雪地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抬头,正对上一双笑眼。
她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一件有点臃肿的旧棉袄,扣子系得不太整齐。她的耳朵和脸蛋冻得红扑扑,嘴里呼出一团水蒸气:
“下雪啦,趁着雪还不厚,我给你送点驱寒的药来!”
我还在惊愕中有点没回过味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笑:“那还不简单,你给我指过方向的。更何况,离那条小溪近的、适合居住的山谷就是这里了啊,进来之后转转就找到啦!”
她说得轻巧,但我知道,虽然只有薄薄一层雪,但这山林冬天路滑,绕不对一次就是半日。我心里一动,没再问。
“...谢...谢谢你。快进屋来坐会儿吧。”
炉火重新升起,噼噼啪啪地响着。我把姜汤倒出来,兑了一勺蜂蜜,放在她面前。桌上还搁着些烤南瓜片、晒干的红薯条,和我这几天用酸面团烤的小饼——边缘有点焦,但我相信味道不坏。
她接过茶,没有急着喝,只坐在炉边,像孩子一样在慢慢地转着手中的茶杯暖手。
屋里一时很静,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鼻梁边的小痣,她没有察觉,眼神还落在炉火里。
火苗跳了一下,我感觉我的心也随着它跳了一下。
她终于扭过头来,正对上我的视线,没有躲闪,反倒咧嘴一笑:“等你的时候,我有点无聊,就去看了你的鸡...果然有一只母鸡是鸡群的老大,她应该就是Daisy...”
她会注意到我早就在盯着她看吗?
“我还去看了Minnow,没敢进去,隔着棚子看了一会儿。她真漂亮...马身上的肌肉,好完美,是吧?”
她爱喝我做的姜汤吗?
“我都没想到你还有小山羊!你没跟我说过呢。你要小心啊,有个调皮的小羊一直在试着跳出来。”
小饼是不是有点寒酸?我应该早点拿出一些肉干烘上。
“你那天和我说得一点没错!她们每个都有个性,也都是很好的孩子。”
......
“嗯..她们确实是。”我开口应了句。
我低下头,手指慢慢在陶杯边缘摩挲一圈。其实我很想说更多。比如“谢谢你来看她们”,或者“谢谢你愿意喜欢这一切”,又或者“谢谢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
但我这样习惯了独处的人,说不出口。
她还在说,语气仍旧那么轻快。
她不会知道,我从来不相信有人能理解这个地方。
我从身边的柜子又抓出一把红薯条递给她:“这儿还有呢。”
她放下姜汤,像小仓鼠一样两手捧着吃起来。我注意到她更喜欢吃甜的,就悄悄往她面前堆了更多。红薯条是我一个月前刚刚晒好的,软糯香甜,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吃完后就蹲下身去逗Ash。大黑狗装作不太高兴的样子,扭着头不看她,尾巴却不自觉地摇起来,拍着地面啪嗒啪嗒作响。她伸手挠狗的下巴,Ash终于忍不住回头咧开嘴笑了起来,一副小孩子撒娇的模样。
她也咯咯笑着转头看我,眼睛弯弯的。
“你的小家真漂亮。”她突然说,“可以在这个屋子里看看吗?”
我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可以啊。”
她慢慢站起来,轻手轻脚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
她在我的桌子前停住了,目光停在上面的一沓纸上。
“咦,这张...是你画的吗?”
她手上拿着一张我几日前画的速写。画上是一个人,坐在海边,海浪拍在岩石上。没有精细的上色,笔触也仓促,只是临睡前突然想起她那天问我的大海,就随手画了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随手画的。”
她凑过去拿起来看了看,认真盯着那片海面。
“画得真漂亮,”她说,“这就是海吗...和我听广播的时候,想象出来的大海,好像啊。”
我突然感觉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我已经很久不对其它人抱有多余的情感,但这一刻,我相信我喜欢面前这个女孩儿——我喜欢她温柔地看着我的狗,和他们玩儿;喜欢她夸Minnow漂亮、矫健;喜欢她看我画的海;我喜欢她听我讲话,喜欢她听我讲故事...
“你要是喜欢的话,送给你吧。”
“真的呀?”她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我,羞赧地笑着,“那我就收下啦。”
她小心地把那张画折了两下,塞进棉袄里侧的口袋里,还拍了拍。
然后她转向了墙角那张旧木桌,桌上放着些杂物,上头还压着一层布。
“这是什么呀?”她问,伸手轻轻掀开布角。
我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没什么...老东西。”我快步走过去,挡在她前面,语气尽量平常。
那是一台改装过的、可收可发的老旧收音机,一个话筒,一本有点发皱的资料本,和一册厚厚的照片集。
我希望她应该不懂这是自建广播的设备。
果然,她神色如常,绕回了桌边。
她坐下后,双手捧着脸,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没跟别人讲过。”
她低头看着炉火,神情有些严肃;火光映在她的眼里,跳跃着。
“我虽然没见过大海,但我好喜欢。我想,等攒够了钱,就去大海边生活。我可以开个自己的小药铺。”
她停了一下,又想了想:“...然后我想养一匹马。到时候我应该就有本事养马了...傍晚的时候,我就骑着她去海边溜达。”
她抬起头看我,脸上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小孩子说的?”
我轻声说:“没有啊。听起来很好。”
她看起来显得有点意外。
“你以后会可以的,”我顿了顿,尽量让语气自然一点,“你会开成那个药铺的,也会有自己的马。大海就在那里等你,没那么远的。”
她的眼睛又弯了起来:“那到时候我邀请你去玩!”
说完,她挠挠头,耳尖微微有点红,小声补了一句:“可别不来哦,也要带上你的小狗们来呀。”
随后,她又蹲下身,和Ash玩作一团。Rook趴在旁边,神情很放松;虽然他一向不爱掺和这种热闹,但我看得出来,他也喜欢这份陪伴感——就像我一样。
火在烧,屋里暖极了。我心里在慢慢解冻,一点点往外冒热气。
她们的嬉闹声中,时间过得很快。她慢慢站起身,裤脚上还带着灰尘和一些狗毛。
“好啦,本来下雪了有点担心你呢,看到你们都好就放心啦。”她一边随手拍着裤子,一边朝我这边走来,“不过天气要变了,我得赶在天黑前下山。”
我点了点头,把门打开。
风一下子吹进来,带着雪天的冷气;我下意识往她身边挪了一步。门外的天色已经开始变灰,林子的边缘起了雾。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说:“山上天气变得快。别再冬天上来了,危险。”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平静,然后轻轻笑了笑、点点头。
“好。”
那一刻,她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我不确定是失望,还是只是屋里炉火的余光映在她的瞳孔里。
我又忍不住张口:“等一下。”
她停住脚步,扭身看着我。
我返回屋里,从床下的箱子里抽出一条红色的围巾:“谢谢你来...戴上这条围巾。我们春天再见的时候,再还给我吧。”
“那就说好了,”她小声说,随后接过围巾戴好,轻轻地转过身,往石阶下走。
她再没回头。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我的木屋,走上山道,直到那抹红色渐渐被薄雾吞掉,我才关上门。
她吃过的零食还摊在桌子上。
我盯着炉火,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窗外的光越来越淡,火的颜色倒是被衬得更亮了些。
如果她走之前再看我一眼,再回一下头,我可能就会开口。我本可以说:“再坐会儿,山路滑,一会儿我骑马送你”,甚至说“多留几日吧,雪化了再走”...
但她没有,所以我也没有。
火又跳了一下,噼啪崩出一声脆响,把我拉回现实。我伸出手,又丢了两块炭进去。
我小声说了句什么,连我自己都没听清。
可能是她的名字,也可能只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