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之恩?”
沈竹漪离开的身形微微一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瞥过来。
云笙握紧了伞柄:“对,多谢你。”
沈竹漪眼眸弯起,露出浅浅的卧蚕,打断道:“师姐误会了。”
“不是救你。”他随手折下一片细长的竹叶拭着刀柄铃铛上的血迹,眼中含笑,瞥向地上凌乱的尸体,声音透着缥缈的冷气,“是它们挡路了。”
云笙也没想到,他一丝客套也没有,她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
未等她回应,沈竹漪便灵巧地跃上了树,动作之间,清脆的铃声煞是好听。
少年宽大的衣袂被风雨卷起,身姿颀长峻挺,如松如竹。
云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茫然了片刻,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
虽然重生了,但令人气馁的是,她现在不能离开蓬莱宗。
她灵根已废,无力自保,她的血液吸引邪物。
先不说蓬莱的掌门,也就是尹钰山那厮的父亲,会不会放过她这个血瓶。
再说,现在外头危机重重,穷山恶水的流民叛乱,四处都是鬼婴蛛这样的邪物,何处于她而言都是龙潭虎穴。
贸然离开蓬莱宗,只会死的更快。
云笙要做的,是修复灵根,有能力保护自己。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在修复灵根的期间,她处于蓬莱宗,势单力薄,需要有一个靠山。
这个靠山,最好是一个对宗门有异心,有权有势,不拜倒在她那位师妹裙下的人。
比起这位背刺的师妹,更令云笙心寒的是蓬莱的那些所谓的“亲人”。
云笙为蓬莱献血十七年,换来的却是唾弃和囚禁。
他们的冷血无情令她刻骨铭心,而要对付他们,就必须找一个比他们更冷血更无情的人。
云笙紧紧跟在沈竹漪的身后,提着裙摆越跑越快。
沈竹漪所去的方向,似乎是乌长山的禁地,也就是尹钰山他们闯入的地方。
他来禁地所为何事?
难不成真如尹钰山所说,这禁地里真的有什么宝贝?
云笙这般想着,耳边忽的传来一道凌厉的破空之音。
她停住了脚步,低头看去,一把蝴蝶刀刺入了她脚下的土壤,上头镶嵌着的银蝴蝶尚在扇动着羽翼。
茂密的竹林中,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她,乌黑的眼中掠过一点不耐:“别再跟着我。”
云笙吓得面色惨白,也不敢再擅自妄动,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沈竹漪见此,召回地上的蝴蝶刀,转身隐入竹林中。
沈竹漪走后不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鬼婴蛛显露了身形。
云笙蓦地一惊。
这群邪物也是欺软怕硬,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招惹。
怕是只是暂避锋芒,就等着捏她这枚软柿子!
她不敢再耽误,心中纠结一番,还是选择破罐子破摔,厚着脸皮朝沈竹漪离去的方向奔去。
“小师弟,等等!”
“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你便救人就到底吧!”
“……”
可是这一次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她彻底跟不上他的步伐,还被竹林内的蛛丝绊住了去路。
铺天盖地的蛛丝朝她笼罩下来,天地昏暗,四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云笙取出匕首刺向顺着蛛网而下的鬼婴蛛,却仍有不知凡几的黑影朝她疾速逼近。
再这样下去,她必死无疑。
她知道单纯的求救无用,同门情谊这种东西更是虚无缥缈。
想要活,她就必须得拿出有价值的东西。
云笙望着遮天蔽日的蛛网,无助地闭上眼。
她咬了咬牙,终是扬声唤道:“沈竹漪!”
冷风灌入喉管,她在说话时都嗅到了血腥味。
“我知道你在蓬莱宗找什么东西,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见还是没有回应,云笙拂去脸上的血,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地用力喊出三字:“纯阳珠!”
这个秘密,除了重生的云笙,不会有人知道。
果不其然,几乎在她落声的刹那,周遭的风声蓦地停了下来。
万籁俱静,烟雨湿浥。
唯有竹林摇曳的簌簌轻响。
霏霏雨线落在云笙脸颊,她彷徨地立在雨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落下。
湿润的雾气夹杂着水珠,沁着丝丝凉意。
天色青暗,竹叶清幽翠绿。
不远处的绛纱灯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飘摇不定。
茫茫白雾中透着朦胧的光,雨幕中散发着竹叶的清香。
霎时间,铃声乍响。
竹林间刮起狂风。
只见一道银光掠过,撕裂了遮天蔽日的蛛网。
天光大亮。
伴随着泠泠如玉般的声响,一抹绯红的身影自浓雾暗云中落下。
所过之处,数不清的鬼婴蛛像是血花一般砰砰砰地炸开。
那道身影在瞬息间便来到她身前。
云笙的下颌一紧,她被迫仰起头,迎向那人的目光。
沈竹漪的眉目浸在潮湿的雨雾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捏着她的脸,力道大得惊人,眼眸乌黑,唇角仍噙着笑,只是眼神冰冷,风雨中的影子飘忽狰狞。
他凑近了,声音又低又缓,像是那点雾里透过来的光,阴柔深幽,却又杀人无形:“你知道些什么,不妨说说看?”
风雨飘摇,血光四溢。
沈竹漪的指腹带着冷沁的雨露,让她止不住战栗。
云笙失神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惹来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可是,此时此刻的处境,让她不得不选择向沈竹漪抛出这个诱饵。
哪怕一着不慎,她便会死。
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如今也一无所有,还怕赌么?
她便赌,沈竹漪是她这一世的变数。
她这一世,要为自己换取一世安宁。
而云笙之所以知道沈竹漪的秘密,是因为前世——
前世,在云笙死之前见过沈竹漪一面。
那时,云笙被师妹诬陷,被宗门废黜后,关入了宗内的寒冰狱。
寒冰狱又称落霜境,其内四季如冬,鲜少有雪霁天晴的时候。
云笙缩在牢笼的角落中,每日透过铁栅望着外头的飞雪。
偶有误入寒冰狱的灵蝶被结界所伤,落在冰棱上,无力地翕动着羽翼。
云笙许久没见过活物了,拼了命救它。
痊愈后的灵蝶从云笙的掌心翩翩飞出,飞越牢笼,飞出漫天大雪。
她痴痴地望着,觉得自己也变得轻飘飘的,用干枯虬曲的树枝在雪地上画下了那只蝴蝶的背影。
那天晚上,又有东西从结界那边闯了进来。
云笙哈着气,探出头来,望见一道立于风雪中的颀长身影。
那少年提着一盏清辉莹莹的灯,转身时有清脆的铃声在风中响起。
光影交错下,那张昳丽的面容于风雪中逐渐清晰。
云笙错愕片刻,认出他是明霞峰的师弟沈竹漪。
那时的云笙,同他并无交集,只是在簪花大会上远远瞥见过一次。
四周汞灯的光落在他眼底,晃着绮丽瑰色。
沈竹漪侧过头打量她片刻:“你便是那个魔域细作找的替死鬼?”
云笙没有作声,心里却莫名酸楚。
虽语气调侃,他却是第一个直言她无罪的人。
哪怕他们之间,连寥寥数语也无。
她久久不语。
沈竹漪顿时便没了兴致,他提灯围绕着法阵走了一圈。
那点灯光徘徊于阵内的高塔之间,似在这里寻找什么东西。
见他寻了一圈无果,又回到了原地。
云笙没忍住开了口:“你是来寻宝的?是为了……纯阳珠吗?”
夜黑风高闯入寒冰狱,不是为了救人,又不惜闯入阵内高塔,想来是为了寻宝。
寒冰狱除了关押罪人,还封存最珍贵的宝物,出自凤梧海海底的纯阳珠,其内的寒冰可保纯阳珠的气息。
沈竹漪掸去肩上的雪,眼神掠向她,不置可否。
云笙哑声道:“纯阳珠起初是被封印在阵法中心的霖寒塔塔顶,只是现在它不在这里了。”
顿了顿,她低声补充道:“……这里很冷,以汞灯汇成的法阵会汲取生灵的阳气,不宜久待。”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她觉得自己有讲不完的话。
“我没骗你,我被关了很久了,对这里最清楚了。”
她急忙去看自己在墙上刻着的痕迹,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歪头看向他:“外头应该是春天了吧?”
“我记得寒冰狱外有一树桃花,你来的时候开了吗?”
不知是因为她的哪句话,沈竹漪唇角微弯,自胸腔漫出一声低笑。
好半晌,他才半蹲下身,提起灯笼打量她。
寒冰狱关押的多是离经叛道的蓬莱弟子,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经过那些隐匿的牢笼时,能听见非人的低吼。
尚存一丝理智的人,红着眼向他求救,干枯的手扣挠着牢笼,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们或威胁或利诱,却始终掩不住眼底的算计和贪婪。
唯独没有像云笙这般,迫不及待和他谈天说地的。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私欲。
沈竹漪蹲下身,这才开始仔细打量她,眼含戏谑的恶念,等她露出马脚。
突来的光亮令云笙骤然闭上眼,冻僵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热源靠近。
沈竹漪将灯搁在膝上,撑着下颌,弯着眼睛看向她。
空中坠下的雪粒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他的眼眸格外干净,像是被雪水濯洗过。
他伸手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唇角温柔的笑平添几分恶劣:“替死鬼,要给你个痛快么?”
云笙有些错愕地看向他,飞快摇了摇头。
“亦或者……”他眨了一下眼,雪絮自眉睫落下,目光瞥过灯光下她生满冻疮的双手,“求我,带你走。”
他的口吻恣意散漫,眼神越过她虚虚落在风雪中的某处,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就像是临时起意,逗弄宠物一般的话语。
云笙仰头看向他。
粼粼灯光拂过他面容,越发显得他颜色皎然,像是雪地里提灯的谪仙。
她不敢眨眼,怕下一刻,他便会消失不见。
他这话说得随意,云笙自然也没当真。
禁地出入本就不易,更何况多带一人?
“多谢你的好意。”她顿了顿,“可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腿,笑道:“我之前啊,中了鬼婴蛛的毒,深入骨髓肺腑。”
“在寒冰狱中待久了,腿已经没了知觉,形如废人。在这里是对我最好的选择。”
借着微弱的灯光,沈竹漪看清了她眼底蓄满了泪。
风雪在耳边呼啸,掩盖她微弱的啜泣声。
“但是真的很谢谢你……”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埋头慌乱擦着眼角的泪,皲裂的唇挤出一抹笑来,“只有你相信我是无辜的。”
沈竹漪垂眼静静看着她,唇边的笑淡去,面无表情,没再说话。
那双眼干净柔软,如同水渠内倒映的一弯月牙。仰头看过来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良久,他低下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这可是第一次有人谢他,真是新奇。
他微微侧过身。
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袂,同白雪一般翻涌。
“你的选择是对的。”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朱红色的发带于冷冽的风中翩飞。
鹅毛般的雪卷过,少年背着剑,走在雪中,眼底是芜寂一般的漠然。
他身边比这寒冰狱,更似人间炼狱。
……
云笙就这样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那时的她仍抱有一丝幻想。
或许哪天能沉冤昭雪,至少能让她,干干净净地不带着骂名死去。
只是她没想到,自那以后,留给她的只有将人逼疯的孤寂。
她死后,魂魄飘荡在寒冰狱中,成为了一个地缚灵。
她听到寒冰狱守门的弟子说,小师弟离经叛道,连杀好几名王庭重臣和三宗内的长老,被王庭和三宗通缉。
又过去不知多少岁月,她看见小师弟闯入了寒冰狱。
守门的弟子倒了下去,刺目的鲜血蔓延至他踏足的冰层之下。
寒冰狱内设有十二尊佛像,以梵文汞灯维持阵法,为的便是镇压寒冰狱之下的囚徒。
可是师弟面无表情地提剑立在那里,被佛光笼罩着的汞灯一盏盏熄灭,十二尊金身佛像溅上刺目的鲜血,于他身后轰然倒塌。
杀得尽兴时,师弟眼尾绽放着一朵血色红莲,灼灼刺目。
蓬莱宗内,早已陷入火海,一片刀光血影。
她的这位小师弟,覆灭了蓬莱宗。
很可能还要做出更离经叛道之事。
只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