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其他人对视一眼,看向沈竹漪腰间的令牌。
那是一枚刻有龙蟠剑身的令牌,上圆像天,下方似地,牌面纹路清晰华光流转。
这枚令牌叫做蟠龙令。
宗内的弟子们尊重和忌惮沈竹漪,除了因为他金岚沈氏的身份,还因为这枚蟠龙令。
蟠龙令是王庭给镇邪司的身份令牌,拥有至高的权威。
郢都王庭是帝都,掌管四海八荒之域。
郢都王庭在三大宗设立镇邪司,亲自选择镇邪司的督查首领,负责调查和镇压妖邪,事关王庭安危,亦有从中牵制三大宗门之意。
蓬莱掌门尹禾渊本对此官职寄予厚望,训练了大批精英弟子,便是希望镇邪司的首领,能是自己的心腹。
可谁也没想到,王庭看上的,只有沈竹漪,这个甚至于蓬莱宗内无任何氏族的外人。
尹禾渊因此被气得闭关,整日不见外人。
众人窃窃私语道:“应该是王庭交代给镇邪司的事吧,那可是要事,耽误了可是重罪。”
很快的,尹钰山也淌着血水姗姗来迟。
尹钰山身后跟着一个巴掌大脸的少女,秀靥清雅,双眼风露濛濛,格外惹人怜爱。
正是被他救出的师妹,穆柔锦。
他们身后的弟子,拖拽着一个妖物的尸体,猩红的血迹拖曳一地。
地上的鲜血中散落着枯黄的枝叶,云笙低头,看清了尸身的样子。
那是一个树妖,被抽骨剥筋,挖出了妖丹。
树妖一般居住在千年的古树之中,滋润一方草木和土地,有树妖的地方必是山灵水秀,是极为罕见而珍贵的妖物,因此被人猎杀,已然濒临灭绝。
树妖的妖丹,可是价值连城。
尹钰山格外得意:“我早就说了,这乌长山的禁地中藏着宝贝。”
“我爹一直藏着掖着,我也是废了好大劲,才从他那里偷来了禁地的钥匙,引开了看守禁地的那群人。”
宗内的弟子恭维道:“少宗主英明!若非是少宗主带领我们从鬼婴蛛里杀出重围,我们如何能进入禁地,齐心协力斩杀树妖呢?”
师妹穆柔锦笑道:“说得对,多亏阿钰不怕危险,及时穿过蛛群来支援我,否则我一人可对付不了这树妖。”
“也难为师妹一介女流,竟然这般临危不惧。”尹钰山摆弄着手中的妖丹,“但凡做出贡献的,都有重赏。”
说着,他走到了云笙跟前,盯着她的眼道:“除了你,云笙,你可是全程没有参与此事。”
云笙并没有如他所愿,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因为她根本就没听。
她脑子里装着很多事,乱得和浆糊一般。
想要离开蓬莱宗,云笙不仅需要修复灵根,更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备好足量的盘缠和法器。
可是她为了活命,主动向沈竹漪提起纯阳珠一事,引起了他的怀疑和猜忌。
若不是宗内的人赶来及时,她觉得,沈竹漪定会杀了她。
主动勾结沈竹漪,怕是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以来,做出的最疯狂最大胆的决定。
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
见云笙久久没有回应。
尹钰山又不甘心地刺她道:“云笙,当初你百般劝阻我来禁地探险,说有多危险,我还以为禁地里有什么凶神恶煞的妖怪,幸好我没听你的屁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很淡的冷嗤声打断。
声音并不大,可却清晰可闻。
众人一怔,齐齐朝着沈竹漪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黑发黑瞳,护腕腰封皆是惹人注目的银,上扬的眼尾似是一片柔韧的柳叶,凝聚着淡淡的讥诮之色,再去细看之时,却又好像是错觉。
尹钰山蹙起眉。
他素来不喜沈竹漪,不喜他出挑的面容,更不喜他冷淡长睫之下,那种看人如看狗的眼神。
二人年龄相差无几,难免会有比较,可无论是剑道,还是符术,方方面面,沈竹漪都高他一筹。
尹钰山的拳头捏的咯吱响:“你笑什么?”
沈竹漪把玩刀柄上缀着的银蝴蝶,眼都没抬一下。
那片薄如蝉翼的银蝴蝶于沈竹漪手中像是变戏法一般转了一圈,飞舞的眼花缭乱。
哪怕沉思的云笙,也不由得盯着他修长匀称的手指看。
尹钰山从小被奉承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忽视。
尹钰山忍无可忍,上前想要推搡他:“你聋了么?我问你话呢——”
他尚未触及沈竹漪衣角,便听清脆的铃声骤起。
沈竹漪侧身避开,转身便抬脚,重重踢在尹钰山的膝盖上。
尹钰山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他痛得龇牙咧嘴,仰头咒骂道:“沈竹漪,你找死——”
沈竹漪自上而下睨视他,唇边的笑早已褪灭,朱唇冷冷吐出二字:“蠢货。”
他的眼神自尹钰山身上,又落到了在场的人身上。
那锋锐的眼神扫过来,近乎压得所有人都直不起背脊。
穆柔锦见势不好,楚楚可怜地问:“师弟,你生气了?是我们哪里做错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竹林被拨开。
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
看守禁地的那群人姗姗来迟,见到地上树妖的尸体,纷纷变了脸色。
“这树妖……怎么死了!是谁干的!?”
“完了……完了啊!”
其中的领头人跺了跺脚,又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沈竹漪脚下,面色慌乱地解释:“大人,大人还请明察,是我看他们被鬼婴蛛所困,想要救人,谁知他们竟趁此机会闯入了禁地……”
“这禁地的结界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钥匙……”
其他人就算再迟钝,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有人瑟缩地问了一声:“这禁地里的树妖,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么?”
看守禁地的人崩溃地叫出声:“这树妖都够买你们全部人的命了!”
“这可是方圆数百万里,唯一修行出妖丹的树妖。此方禁地就是为了保护它的……”
他面色苍白道:“近年来,各地妖邪作乱,旱魃出世,土地贫瘠,难民死伤无数,叛军四起。”
“王庭为改善民生,不惜血本以重金孕育濒临灭绝的树妖和水妖,借助妖物之力兴农耕种,水妖降雨,树妖净地,缺一不可……”
“昆仑临水,蓬莱环山,灵气适合妖物生长,是以将水妖交给昆仑,树妖放在蓬莱背靠的乌长山中,交由蓬莱秘密暗中保管。设下牢不可破的禁制,禁地的钥匙在两位掌门手中。”
“如今郦洲的土地被浊气污染,纵使有水也寸草不生,王庭特派镇邪司的这位小沈大人,就是来护送树妖去郦洲解燃眉之急的……”
“如今完了,全完了!”
他一个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此话一出,刚刚还兴高采烈的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尹钰山彻底站不住起来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半个字。
他手中的引以为傲的妖丹也成了烫手的山芋。
云笙同样很震惊。
老天爷。
他怎么可以闯出这么大的祸事?
前世云笙和他一路同行,觉察到不对,千方百计找来了看守的人及时阻止,尹钰山才并未入禁地。
后来他经常因为这事骂她,说就差临门一脚,被云笙坏了好事,害他与宝物失之交臂,也失去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所以这事情,云笙还真的不知道。
-
沈竹漪踏着血泊,乌皮靴包裹着修长紧实的小腿,上头垂坠着交叠的银链,绣着的貔貅龙头马身,怒目圆睁。
鲜血淌开来,他一步步碾过去,像是踩在所有人的脊梁骨上。
尹钰山手中的妖丹没握稳,一路滚到了沈竹漪的长靴边。
沈竹漪踩着那颗染血的妖丹,长睫垂落,薄薄的眼皮遮住瞳仁上缘,眸子漆黑而尖锐:“杀树妖取丹,便如杀鸡取卵,没了此妖,拿你们的血肉去喂饱郦洲那成千上万张嘴么?我说你是蠢货,有何不对?”
穆柔锦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怪我……”
尹钰山咬了咬牙:“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与他们无关!你告去王庭,有什么罪责,我都受着。 ”
沈竹漪笑出了声。
少年有着独特的清亮嗓音,钻入云笙耳朵里,令她头皮发麻。
“罪责?”
在检查完地上树妖的尸身后,沈竹漪随手挽了个漂亮利落的剑花,收剑入鞘时啷当作响,冷嗤道:“按照王庭镇邪司律法,误事者,杀无赦。你有几条命,替他们担罪责。”
尚在哭泣的穆柔锦瘦削的肩膀微微一颤。
尹钰山同样也望向了沈竹漪。
余下的蓬莱宗弟子们意识到闯了多大的祸,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都怪你们,非要进那个劳什子禁地,云笙师姐劝了你多少次,你们都不听!”
“你尹钰山和穆柔锦有掌门护着,我们没有靠山,不是必死无疑么!”
死到临头了,他们也顾不上什么掌门之子了,冲上去就要打尹钰山。
穆柔锦哭着劝架,被一拳打在了脸上。
她捂着被打的脸,连泪水都忘了挤,眼底全是怨毒的恨意。
这群蓬莱宗的贱人,只会惹祸,真该死!
云笙见此,连忙挪开,把地方让了出来,生怕被波及到。
云笙自然看出了穆柔锦在忍。
她不由感慨,当细作也是不容易的。
穆柔锦揭开伪装时说过,她厌恶蓬莱宗的所有人,每一次在他们面前装可怜扮柔弱都令她感到恶心。
她会将他们一一杀死,云笙只是第一个倒霉的罢了。
云笙不由得沉思。
魔域是给了她多少好处,才让她来蓬莱宗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当奸细的?
沈竹漪看着他们厮打在一起的丑态,那双睥睨的黑眸中漾着淡淡的轻蔑,就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市井纠纷。
混乱之中,有人反应过来,想要逃走。
毕竟犯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是参与者,没权没势的人,回了宗就是死路一条。
可跑到一半,只听“扑哧”一声,一把通体雪白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那人的血迸溅在竹林中,四处都是,像是被宰杀的牲畜一般,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霎时间,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沈竹漪将剑抽出,血又溅了一地。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锋处滴落的血,粘稠的液体,猩红又刺目。
剑身的寒光映照着他凉薄的眼,他似笑非笑道:“依律法,逃匿者,就地斩杀。”
“还有要逃的么?”
他眼神散漫地环顾一圈,无一人敢作答。
少年美丽的面庞携着柔和的笑意,他们却想到了佛寺壁画降魔变中的狰狞恶鬼,一时之间如坠冰窖。
沈竹漪收了剑,唇角的笑意不掩恶劣促狭,轻轻眨了一下眼,声线清冽:“那便是时候回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尹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