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夜画符之时,云笙抄录下了所遇的疑虑,便去了藏书阁查阅古籍。
她的住处虽简陋,却在藏书阁的不远处,这倒是方便了她。
云笙刚出门,迎面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尹钰山气势汹汹地走来:“云笙,我与师妹明日就要在戒律堂受刑了,我爹为这件事动用了所有关系,整日跑着求人,头发都愁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竹漪那小子告到王庭去,把我们全都治了罪,而你却是护驾有功,还有赏赐,凭什么?”
“什么护驾有功,你就是杀了一只拦路的妖物而已,你究竟给了沈竹漪那小子什么好处?”
与此同时,藏书阁后头的罗汉松上。
一只黑色狸猫于枝蔓的阴翳中舔着毛,静静观望着树下的风吹草动。
谁也不知,这只不起眼的狸猫所看见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明霞峰湖面之上。
明霞峰内水光潋滟,山势萦回,岸边的垂柳枝条柔曼,笼罩着水雾般的淡绿。
沈竹漪于岸边持剑而立,他并未束发,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手腕转动之间,凌厉的剑风便直指琉瓦重檐的湖心亭,掀起数十米的水柱。
如明镜一般的湖面回荡层层涟漪。
只见画面中的云笙道:“我和明霞峰的那位师弟不熟,拉帮结派乃王庭的戒律,还望你谨言慎行。”
依依杨柳之下,沈竹漪的眉目浸润着柔软的水雾,他淡漠地看着湖面的影像。
画面中的尹钰山冷哼一声,语气中掺杂着几分尚未觉察的妒意:“你和他不熟?你之前不还说是同他一见如故么?又对他嘘寒问暖,还为他受了伤,我看你们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云笙绷着脸,忍无可忍,从袖中取出符箓,直接扔向尹钰山。
尹钰山没有防备,被炸得摔倒在地上。
尹钰山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本该大发雷霆。
可是当云笙垂眼,用像是看草芥那般的眼神看他时,他的心却莫名漏了一拍,以至于怔愣地坐在原地。
周围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云笙道:“我和你这种诋毁同门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你所犯之事应是死罪,却有人为你而死,你不该愧疚至死,日日忏悔么?”
虽说她是想借沈竹漪的势,但她并不想在明面上与他扯上关系。
毕竟沈家树大招风,她又是尹禾渊名义上的亲传弟子。
宗内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沈竹漪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沈竹漪刚给了她那枚玉牌,拿人手短,她虽不打算用这枚玉牌去换什么,却还是有点良心的。
云笙转身想走,忽然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这眼神从阴暗的地方,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极具侵略性。
云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蹙起眉头,四处环顾一周。
是她的错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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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紧攥符箓,面带薄怒的画面呈现在明霞峰的湖面中央。
薄烟水雾轻纱的斗篷衬得她肩背纤薄,腕骨伶仃苍白,发间的珠翠点点在转动间流光溢彩。
许是因为气愤,那张白皙的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绯红,苍白的唇和脸,都生动明媚起来。
就像是这岸边刚抽条的柳芽,瞧着稚嫩柔软,内里暗含坚韧,在春光烂漫中生机勃勃,蔓蔓日茂。
可这份夺目出挑的蓬勃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引人攀折蹂躏。
春风拂面而过,湖心也起了波澜,模糊了水中少女的面容。
一枝柔曼嫩绿的柳条娇柔地缠绕上沈竹漪的袖间,被他毫不犹豫地反手折断。
他掌心收拢,指骨便将那一片翠绿用力碾碎。
碾出的粘稠汁水顺着白皙纤长的指节流淌。
而柳条化作细细的碎片,被践踏至尘土之中。
沈竹漪自袖中取出拭剑的帕子,漫不经心地净手,目光却仍停湖心画面中云笙那张带着愠色的脸上。
远处湖心亭处惊起一片白鹭,两道身影踏水飞来。
不消片刻,这两名暗卫便齐齐跪在沈竹漪脚边,毕恭毕敬地唤道:“主子。”
沈竹漪眼也没抬,只是懒懒应了一声:“她的底细,查干净了?”
这个“她”毫无疑问,指的便是云笙。
两位暗卫戴着一黑一白的恶鬼獠牙的面具。
黑面道:“回禀主子,此女是徐凌玉留下的遗孤。徐凌玉是蓬莱掌门尹禾渊的同门师弟,在其出生后,徐凌玉夫妇便将其留在蓬莱,并将家当一同托付给尹禾渊。”
“自此之后徐凌玉夫妇便杳无音信。据属下所查,此女十六年未曾出过蓬莱,与魔域和郢都王庭皆无关系,也不可能会有夺舍等情况发生。”
“徐凌玉?”
白面道:“正是蓬莱宗前任宗主的首徒徐凌玉。徐凌玉在结识了一位来自云梦泽的神秘女子后很快便力排众议与其成婚。”
“属下怀疑,此女可能身怀云梦泽血脉,主子会觉得她的血特殊,怕是可以化解主子体内业火的反噬。”
纯正的云梦泽血脉在五百年前便已灭绝,现存于世的都是旁系或是混血。
但尽管如此,只要能和云梦泽沾上一点关系,都能拥有极高的地位。
只因云梦泽血脉的灵血具有净化疗愈的能力,效果更是堪比灵丹妙药。
“只是……”白面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枚铜瑬珐琅匣子,“只是此女在蓬莱饱受苛待,她的灵根受损,体内灵气枯竭,又心怀郁结,病根深种。”
“据属下查阅典籍所知,若想充分发挥云梦泽血脉的功效,不仅需要身怀云梦灵血的人灵力充裕、身体康健,更需要丹田充盈、心悦神怡。”
“故而属下们擅自做主,取来了存放在孽镜台的宝物天蝉灵叶……”
沈竹漪似笑非笑打断他,手中的剑擦拭得雪白锃亮:“依你所言,我不能动她,还要助她修复灵根,保她无忧无虑,将她当成菩萨一般供着?”
“属下不敢!”白面觉察到杀意,面具下早已冷汗连连,“属下一切都是为主子着想,待主子火毒化解,便无需蛰伏隐忍,直接杀回去!”
“哐啷”一声脆响,那把通透雪白的剑刺向他面门,剑尖在离他鼻尖咫尺之间骤停。
跪在地上的白面,毅然决然闭了眼,显然是一副赴死的神情。
湖光春色中,那少年居高临下看着他,清隽的眉目好似笼着一层寒霜。
半晌,他反手收了剑,冷冷吐出一字:“滚。”
二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齐声道:“是。”
欲要离开时,身后又再度传来一句话——“等等。”
沈竹漪神色捉摸不定,目光落在那枚珐琅匣子上。
“东西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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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对峙引来了许多人,将云笙的住处前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穆柔锦挡在了尹钰山身前,泪眼婆娑:“师姐,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你要打就打我吧,不要因此迁怒了阿钰……”
云笙转眸看向她,回了句:“我没有迁怒他,惹我动怒的就是他。你再替他说话,我便同你一起打。”
她语调轻柔,像是吴侬软语,神情却格外肃穆,不像说笑。
还在哭哭啼啼的穆柔锦浑身一僵,一时半会理不清她的意思,都不知如何演下去。
尹钰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为了沈竹漪那厮,竟出手伤我?”
云笙对他早已没了耐心:“我说了,和他没关系,我和他不熟。”
顿了顿,她还是补充道:“我就是单纯不想看见你。”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传来——
“劳烦各位让一下,请问云师姐的住处是在这里么?”
人群径直分开一条缝,众人不由得低下头,只见一粉雕玉琢的道童缓步从中走来。
他身披绮绣,颈带璎珞,手里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铜瑬珐琅木匣。
他身后还跟着一列身着素衣的道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样色泽温润的白鹤攒盒。
为首的道童毕恭毕敬地对云笙鞠了个躬:“我乃明霞峰侍奉的道童清灵,此行是来替王庭的沈大人送东西的。云笙师姐护驾有功,这些都是王庭发下来的赏赐。”
没等云笙发问,清灵扬手,身后跟着的道童们便相继打开了印着白鹤的提盒,整齐有序地将那些礼物给云笙一一过目。
大小不一的提盒中盛放各式各样的物品,有成盒的灵石金银、糕点食膳,亦有各色的云锦蜀缎、云纱烟罗、翡翠的文墨笔砚,点翠镶金的首饰,还有当下附庸风雅的扇套、香盒等……
围观的人群很快便讨论起来:“那食盒里是珍馐阁的十珍招牌糕点吧!每次去都买不到,听说是专门供给郢都王庭的帝姬的……”
“不愧是王庭的赏赐。可真大方啊。”
清灵覆上镶金的叶拍子,打开了他手上的那枚木匣。
他轻声道:“最后这一物,是沈大人送给您的。”
一股馥郁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呈放在匣中的那枚灵叶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不知是谁吃惊地叫了一声:“这……这是天蝉灵叶!”
话音刚落,周遭传来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天蝉灵叶可是极为珍贵的灵草,乃是对身体有益的大补之物。
听闻当年掌门尹禾渊可是为了一株天蝉灵叶身负重伤。
虽然早知金岚沈氏底蕴深厚富可敌国,但亲眼所见还是比传闻更令人惊愕。
不外乎他们会惊讶至此,这金岚沈氏的少爷和宗内任何人都并无过多交集,就连呆在宗内的时日也屈指可数。
一时之间,形形色色的目光聚拢过来,不乏艳羡嫉妒的。
之前为了讨好尹钰山从而对云笙指指点点的人都开始后怕起来,后悔不已。
若云笙和沈氏染上关系,那可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
云笙头疼地看向那枚木匣,不由扶住额角。
刚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和他不熟,现在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这般大张旗鼓,她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
况且,这不仅仅是送礼这般简单,也算是变相维护了她,毕竟金岚沈氏的名头可比她管用许多。
可是越是这样,云笙心中便越是忐忑。
说好他们之间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了?
她推辞道:“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那道童小脸皱成一团:“云师姐,您若不收,清灵是回不了明霞峰的。您就当行行好,收下吧。”
云笙见这小道童都要哭了,知道他也只是奉命办事,不好为难他,便接过那枚木匣。
她无奈道:“罢了,我会亲自退还给他的,你回去吧。”
小道童瞬时喜笑颜开:“多谢云笙师姐。”
他转头催促那些剩余的道童:“快,把剩余的东西都搬进去。”
尹钰山更是满目惊诧,他记得他爹为了一株天蝉灵叶费了许多功夫。
沈竹漪那厮就这样送给云笙了?
宗内有些看尹钰山不顺眼的人开始幸灾乐祸起来:“我就说云笙这几日怎么这么硬气,要我说呢,这人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尹钰山只会闯祸,跟着他的人都惨了,仗着自己是掌门之子,天天耀武扬威的。”
尹钰山最恨旁人将他与沈竹漪比较,他狠狠瞪着那些人,却始终不敢看云笙。
仔细想来,他给小师妹送胭脂水粉亦或是珠宝法器都是常有的事。
可偏偏云笙,他不曾上过心,也没想过要送她什么。
因为他似乎总认为,无论如何,云笙会如幼时一般迁就他。
此时此刻,看着云笙手捧那枚雕刻着鸾凤花鸟的木匣。
尹钰山顿时感到十分刺眼,心里很堵,一腔怒火也泄了空。
这在宗内闹出不小的动静,以至于尹钰山的父亲,蓬莱宗掌门尹禾渊也传唤了云笙。
尹禾渊像是盘查囚犯一般,问云笙在乌长山发生的事情。
“我让你跟着阿钰,正是因你二人性格互补。当时在乌长山,你若在旁劝阻一二,他就不会犯下斩杀树妖的大错,王庭追究下来,你可知我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保下了他二人性命?”
云笙低眉顺眼:“弟子不知。”
余下的问题,和沈竹漪有关。
云笙更是一问三不知。
尹禾渊面露愠色,拂袖叫她走。
云笙走至门口,恰好有一人迎面走来。
那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衣着华贵,腰上系着王庭的令牌,容貌尚算清俊,只是眼下有浓重的乌青,一看便是纵欲过度。
见了此人,尹禾渊立刻变了面色,连忙道:“陆大人,快快请进!”
陆大人却没有理会他,反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云笙看:“这位是?”
尹禾渊笑道:“这是我徒儿云笙。”
男子浑浊的眼神令云笙浑身发毛。
她厌恶地蹙起眉,加快了步伐离去。
这位陆大人,应该就是王庭的人。
尹禾渊那讨好的态度,怕是对此人有事相求。
这些日子,尹钰山邀请了不少的王庭官员前来作客。
因尹钰山斩杀树妖惹出的祸事,他不得不花重金打点这些王庭的官员。
云笙对他们之间的阴私勾当不感兴趣,回到住处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