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云笙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的。

    敲门的是掌门尹禾渊身侧侍奉的道童,他面色略显慌张,支支吾吾地说尹禾渊发了好大一通火。

    在他提到尹钰山和穆柔锦在戒律堂内受罚时,云笙顿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道童以袖角擦了擦额上的汗:“云笙师姐,您去劝劝掌门他老人家吧……”

    云笙沉默半晌,取出一枚绢帕递给他:“擦擦汗,麻烦领我去戒律堂吧。”

    戒律堂位于蓬莱山山巅处,山中设有廊道,云雾绕柱而生,浮岚暖翠,温度也随着上行而骤降。

    故而云笙将沈竹漪送的那枚宝玉贴身携带后,又备了一盏青柚袖炉用以防寒。

    戒律堂匾额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云笙跨过门槛时,便远远听见里头的争执声。

    “我儿和柔锦已然受了二十棍刑,这烈光石棍击打便如火烧,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顺着云笙的视线望过去,能看见尹钰山痛苦地蜷缩在石壁上。

    而穆柔锦一张脸也失了血色,二人的腰臀部的衣物血迹斑斑。

    见独子和爱徒受此酷刑,尹禾渊失了往日为人师表的沉稳气度。

    他面露愠色,焦躁得在一旁来回踱步。

    戒律堂长老面露难色:“可是,他们犯了大错,应当处以五十棍刑……”

    尹禾渊悻悻拂袖:“王庭的损失,我已然掏空了家底赔偿,拉下这张老脸去四处求人,他们年幼不懂事,罚他们二十棍就够了,再打下去半条命都没了,石长老是要置我儿于死地?”

    “尹某身为蓬莱掌门,执掌蓬莱多年,石长老是半分薄面都不愿给我?”

    石长老窘迫地摇头:“只是此事事关郦州的灾情,王庭镇邪司那边必定得有个交代啊。”

    “镇邪司?”尹禾渊蓦地蹙眉,“……金岚沈氏沈竹漪?”

    “唉、唉,正是。”

    尹禾渊冷哼一声:“这小子常年不在宗内,仗着镇邪司的蟠龙令目中无人,净会添乱!他与王庭关系匪浅,老夫就背后无人了么?”

    “此事并非我儿有意为之,我自会给一个交代,你不必多言,即刻放人。”

    正当戒律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时,一道清悦的声音自外传来。

    “师尊此言差矣。”

    众人回眸,见一捧着暖炉的少女跨过门槛款款走来。

    她披着一件浅粉色云锦斗篷,宽大的风帽中露出一张清丽稚气的面庞,肤色很白,唇色嫣红,伶仃的腕骨拖着暖炉。

    为了让气色不那般难看,她特意在唇上涂了些唇脂。

    云笙道:“若非是沈师弟,徒儿早已死于鬼婴蛛的强袭之下,师弟所为乃是雪中送炭、绝渡逢舟,他也是奉王庭之命行事,如何能是添乱呢?”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云笙的心近乎跳出了嗓子眼,掌心内都是汗。

    她在宗内时常是默默无闻的角色,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就是在夫子授课时偷吃糖。

    云笙攥紧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子里不停地组织着语言。

    然后,她拂过额角遮眼的发,抬眼之时目色清澈明亮,声音也是脆生生的:“况且无规矩不成方圆,师尊若是坏了这一次,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自此人人都敢触犯条例,王庭内,宗门内何得安宁?”

    戒律堂内阒无人声,静谧森然。

    人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云笙,都没想到这一向唯命是从的小徒弟竟会和尹禾渊唱反调。

    跟在云笙身后的道童更是彷徨失措。

    ……她在说什么?

    明明上来前说的好好的,是来劝慰师尊消消他老人家的火气的,怎地还反过来教训他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尹钰山睁开了眼,他看着云笙,陷入久久的失神。

    在他溢满汗水和泪水的模糊的视线里,逆光立在晨雾中和众人对峙的少女玉瞳明眸、顾盼生辉,其他一切的事物似乎都成了她的陪衬。

    尹禾渊眯起眼:“云笙,你称病多日未来问安,嘴皮子倒是变得越发伶俐了。你不替你师妹和阿钰着想,反倒是给为师添堵来了?”

    云笙连忙低下头:“弟子不敢。”

    “弟子正是为师父着想,师尊德高望重,若有有心人借此造谣生事,弟子也不想让您背上徇私舞弊、以私废公的名声。”

    说完,低着头的云笙抿了抿唇。

    得罪便得罪吧。

    师父爱偏心谁就偏心谁,她不在乎了,但她也有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权利。

    尹禾渊怫然,气得近乎语塞,只得指着她的鼻尖冷笑道:“好啊!云笙,你很好!”

    尹禾渊欲要发作时,戒律堂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笑声。

    只见一轻裘缓带的男子阔步走来,看向云笙的目光丝毫不掩饰欣赏之情,他抚掌道:“伶俐乖巧、正言不讳,尹掌门,你确实是收了个好徒儿啊!”

    云笙诧然回头,眼前大笑的男人约莫三十出头,身着青白二色,缀着单边琉璃耳珰,眼角细纹流露几分风流之态。

    他身后跟随的弟子都是清一色这般的服饰,履丝曳缟,显贵逼人。

    她并不识得此人,倒是一旁的石长老目露敬仰之色:“金岚沈氏……这位便是沈氏二当家沈漓,而立之年便有颇深的修为造化。”

    金岚沈氏是九州内颇为令人敬仰的世族大家之一,居于金岚灵脉要塞,可谓是积玉堆金、富可敌国,素有“北谢南崔”这般的称号,族内弟子更是饱读诗书资质非凡。

    沈漓身侧立着一位身着雪白道袍的少年,正是沈竹漪。

    沈竹漪外披梅红褂袍,少年长身玉立,负剑而行,银色的腰封衬得腰身极细,左耳的金耳珰缀着流苏,晃眼得很。

    许是注意到云笙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耳珰闪过金色华光,清晨的水雾浸染着他的眉眼,显得柔软干净。

    和云笙的视线撞上的那一刻,他并不像她那般有被当场抓包的慌乱,反而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视线一触即离,他又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戒律堂。

    云笙面上发热,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这也太尴尬了……

    不知他是否听见了自己方才对他的夸赞。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怎么过脑,仅仅是想反驳尹禾渊,说的是夸张了些,可真正被当事人听见,又觉得格外羞愧。

    不仅是沈氏的族人,还有王庭上头派来的监察使者也一同来了。

    尹禾渊静默半晌,才勉强露出细微的笑意:“不知贵客来,有失远迎,那些弟子未免太不懂规矩,通报一声也不说,当真该罚。”

    沈漓面不改色,笑得格外亲和:“哪里哪里,我们来此谈生意,路经蓬莱地界,刚好看见王庭帝姬派来的使者进了蓬莱宗。”

    “尹掌门之子真是不得了啊,王庭花费数年辛苦培养的树妖说斩就斩。你也知道,我向来爱看热闹,刚好过来瞧瞧,是我叫他们不必多此一举的,不然哪里能看见这么一出好戏。”

    尹禾渊眼角抽动了下,睨了门口面如死灰的守门弟子一眼:“稚子年幼,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一旁背着剑的沈竹漪忽的出了声:“掌门此言差矣。”

    他半敛着眸,唇畔的笑意显出几分懒懒倦色,声线清冽,语气却锋芒尽显:“偷取令牌,擅闯禁地,沈氏三岁幼儿都做不出的愚蠢行径,本以为蓬莱清规戒律,定会惩以为戒,倒是不想,与其他庸俗之辈也无异。”

    此话不仅令尹禾渊面色苍白了几分,便连躺在石床上伤痕累累的尹钰山都攥紧了手心。

    见戒律堂内静谧无声,各个低眉不语,笑眯眯的沈漓这才不轻不重地指责了他一句:“不得无礼。”

    “你掌门师尊向来言出法随,方才说的定是气话,蓬莱清名在外,王庭来的使者尚在此,他怎会当着如此之多的晚辈破坏规矩呢?”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让尹禾渊被打碎了牙只能往腹中咽。

    他憋着一肚子火,只得咬牙切齿的吩咐石长老道:“行刑。”

    尹钰山听到这句话,瞬时瘫软在了石床上。

    穆柔锦更是攥紧了拳头。

    她本想借着鬼婴蛛之事离间云笙与尹钰山之间的关系,若是能让云笙因此记恨上尹钰山便更好了。

    哪成想这半路杀出的沈竹漪成了变数,让她得不偿失。

    第四十棍落下时,尹钰山惨叫一声,像是死鱼般在石床上扑腾了两下,终是昏厥了过去。

    云笙看了一眼,便从那一团血肉模糊上别过眼去。

    她这才发觉沈竹漪看得眉眼弯弯,颇有兴致似的,就好似此处不是岑寂肃然的戒律堂,而是生旦净丑咿咿呀呀的戏园子。

    沈漓同样也对惨状熟视无睹,反而是眼笑眉舒地招呼云笙过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对镶金琉璃手镯送给她。

    云笙一眼便瞧出这是价值不菲的法器,连忙摇头拒绝。

    沈漓却是不由分说地套在她手腕上:“你这小姑娘我一见便喜欢,看着温吞好欺负,替竹漪说话的时候倒是伶俐,什么雪中送炭、绝渡逢舟,我们都听得分明,竹漪性子孤僻,能在蓬莱结识你这般的道友,我也很欣慰。”

    云笙更加窘迫了。

    沈漓再次将她的“豪言壮语”重复了一遍,这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被反复鞭尸一样。

    沈漓欣然地拍了拍她的肩,便转身去与王庭那边派来的使者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