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虞前半辈子可谓“醉心武学”,幼时被养父捉着读过的书,早已经不知被她团吧团吧塞进脑子哪个旮旯。
砚中无墨,她将半干的毛笔舔湿,大手一挥,墨汁滞涩,但也在薄纸上晕染开来。
“后会有期。”
祝无虞颇为满意地举着这张纸上下打量。
抬头看一眼大概已经喝饱的陈予怀,将贝母鳞茎放在薄纸当中。
起身再次原路顺着窗户翻出。
再没回头。
陈予怀冷笑一声,转到祝无虞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抱着被随意叠起的嫁衣,抬头望向窗外。
朦胧的视线中,那自以为飞出深山的小鸟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房顶翻下,单膝跪在陈予怀脚旁。
小鸟嘴角留着一丝笑意。
此番回去快则半月便能再与养父相见,即使可能是先承受一番养父的怒火——那又如何,养父又不会真的杀她。
她顺着原路返回,预料中的人影却并未等在原地。
此处距陈家不远,俞潜为防止祝无虞逃跑变卦,定然一直盯着她,见她过来怎会不出来找她?
祝无虞几乎是瞬间便绷紧肌肉。
偌大山林,想找人谈何容易。
她再三确认没走错位置,在旁边转了几圈也没看见任何人影。
祝无虞摩挲着项坠。
打定主意先出山找附近掩月楼同僚一同找人,只靠她自己,非但事倍功半,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祝无虞抬头看向弯月,稍微确认一下方向,随后轻功北上。
这条路她事先探过很多遍,也是出山回京的必由之路。
此处崎岖险隘。若是叫祝无虞起名,她必然会在山间刻上“华容道”三字。
祝无虞低着头,默默加快脚步。
风声呼啸,在峡谷间相互回响,宛如厉鬼索命。
祝无虞虽不信鬼神之说,但有今日山间的脚印和俞潜莫名失踪,她不得不仔细是否有人借风声藏匿脚步。
月光躲在云层中,四下漆黑。
祝无虞不敢停下脚步,只能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稍稍照亮前路。
出门前该去问问陈伯父黄历来着。
现下回头也不是,若俞潜有生命之危又当如何,岂不是她一人之失?即便是杀手这种半只脚入了棺材的人,也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吧。
祝无虞蓦地停住脚步。
这山涧有问题。
一路上别说什么猛虎狼群,就连鸟雀兔狗也一样未见、一声未闻。
祝无虞心道不好,轻笑一声。
“众位可别吓唬在下呀。”
堵她三个多月,也不嫌累。
没有回应。
祝无虞不耐地撩起眼皮,摸着项坠。
今日一直便寻不到人,得不到回应,一瞬的无力感转化为怒气。
她深吸一口气,所幸闭口不言,迈着方步继续前进。
但……
一路畅通无阻。
祝无虞心越跳越快,走到最后甚至强撑着步子才免得同手同脚。
胸闷得很。
山谷外幅员辽阔,影绰绰能看见远处姚州城门。
那轮弯月已经从云层中探出头来。
祝无虞眉头拧成一个结。
当真是她想多了?
她加快脚步,强压下心跳过速的兴奋。
抬腿迈出山谷。
走出去,便是天高海阔,恩怨前尘。
祝无虞死死攥着项坠。
脚步落地。
无事发生。
她长出一口气,感慨自己吓自己。
下一瞬,刚刚才泄出的几缕月光骤然消失。
数十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落在祝无虞面前。
祝无虞猛地抬头,脚尖用力,将自己向后弹出一丈有余。
月光从黑影的缝隙中流出,照在他们手中的弯刀上。
不知是否是祝无虞的错觉。
领头那人似乎有些气喘吁吁。
几道黑影却并非如祝无虞所料,只站在山口堵住去路,反而步步紧逼,横刀直奔祝无虞。
祝无虞看清他们装束的顺便便认出——摄政王府之人。
大概是主子贪钱太多,这群鹰犬侍卫身上也无不是特制的绫罗绸缎,皮靴玉带。
而且,即使主子死了,这群人看起来也并未节衣缩食,依旧光鲜亮丽。
祝无虞咬着牙。
边境尚且受东夷之灾,这群身怀绝艺之人却无所事事蹲在这等她三个月,只为给那个狗官报仇?当真是国之不国。
祝无虞摸出靴子上别的匕首,挑开冲到面前的两柄弯刀,直取领头之人咽喉。
那人皱眉,抬手挡开匕首,分心便刺。
祝无虞转身躲开,又挡开身旁刀刃……
屁股上却被人猛踹一脚。
她向前踉跄几步,震惊地甩头看向踹她的人。
没人拼命打架时会踹对方……臀部,不仅皮糙肉厚事倍功半,更多的是羞辱成分掺杂其中。
她……也没想到要防这一手。
呸,果然是狗贼带出来的兵,好不知羞耻。
但这一下倒是将她刚刚升腾起的火气扑灭几分。
这些人的水平,与当初行宫刺杀那群围剿她的废物相比,高上不止一星半点。
这些看似的精锐,当初为何不在司宸旁边守着。
祝无虞来不及细想,下一道白光已然近在眼前。
她再次后退数十步,与这群人拉开距离。
本以为这群人也是行宫那群废物,那她突围易如反掌,毕竟她已经成功突围一次。
但如今她即便每日在卧房扎马步保持武艺,也是足足在床上躺过俩月,武艺大概不进反退。
真想杀出去倒并非全无把握。
若外面再有军兵又当如何?
她可不是出来送死的,她只想平安回去见到养父,顺手搭救为她而来的俞子晦。
祝无虞压下心头那股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强行逼迫自己跟着心中养父的声音默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随后飞身后撤,轻功踏地。
幸亏来时觉着不对,迈着方步走出来的。
若是轻功飞出来,怕是现在连跑回去都得靠意念。
可惜跑两步祝无虞便觉着不对。
后面数十人,哩哩啦啦跟着她。
她好像那个带着幼崽学飞的家禽,她快,后面人也仅仅追在她后面。她若慢,后面的人也不知为何追不上她。
祝无虞抿着嘴唇,脚步停住。
干脆一起喘口气。
可惜事与愿违,身后这群小鸡仔并不想休息。
而是拿着弯刀直冲鸡妈妈面门。
鸡妈妈连忙闪身躲避,又和小鸡仔们连过几十招,再次拔地而起。
祝无虞难以置信地勾着唇角,边跑边颅内风暴。
这群人在赶着她走……目的地是哪?他们看起来并未干预她任何方向,只是一直逼着她往前跑。
为何啊?
山间有什么她这么久都没发现的东西?
那也不对啊。
这群人堵她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给他们的狗主子报仇?不说就地活剐,也应该抓住她扭送京都啊。
祝无虞脚步未停,一个接一个问题绞得她没办法正常思考。
脚底下下意识便朝着熟悉的方向跑去。
祝无虞这一来一回,待到看见山间村镇时,已是几近破晓。
村镇仅有朦朦天光笼罩,万物沉睡。
祝无虞七拐八拐,也顾不上这几十人蝗虫过境般是否会吵到邻里。
脚下习惯性地停在一间屋子门前。
身后那些人依旧穷追不舍,即便被祝无虞绕晕,也依旧没被落下多少。
这会正三五成群顺着这个方向搜寻。
眼看有几人逼近这院落。
祝无虞在院中扫视一圈却并未发现何处藏身。
只得深吸一口气,在那几人跃上院墙的瞬间,回身推开身后木门。
她本意是想随便找家院子,寻个隐秘之处歇口气,再理清思绪筹划突围。可这家人家未免太过利落,院中别说杂物,连草垛都不见一处。
这习惯倒和那瞎子差不多……
等下。
屋内比院中黑上许多,月光只浅浅顺着栅栏窗中摸进几许。
祝无虞双眸堪堪适应黑暗。
只觉得桌边一团黑影,好像有人闲坐。
屋外脚步声越来越近。
祝无虞无暇顾及了。
屋内油灯被人点亮,映照出旁边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散发披肩,面若傅粉。
薄唇泛着水光,该是刚品了一口清茶。
剑眉下鹰目在祝无虞身上流转,丝毫没有空泛之意。
那人刚放下火折子,指节在桌上叩三叩。
“不错,后会之期很快,的确是——后会、有、妻啊。”
祝无虞闭了闭眼,没理会这人一字一顿的内涵,敛去下意识在这人面前展露的憨傻之意。
事到如今也算是撕破脸皮,没必要装傻。
她可不敢做摄政王妃。
院中脚步声停在屋外,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发出多余声音。
“司宸?”
陈予怀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略显狼狈的“逃婚妻子”,眸中笑意更浓:“字予怀。”
祝无虞思绪中那条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终于明晰——摄政王精锐不在行宫而在山中,身后那群人赶羊似的追逐,以及未曾在山间跟丢的诸位到了村镇便成了瞎猫……
如今她满脑子只有两个问题:“为何是你?为何如此啊?”
对面轻笑一声。
那身看似与祝无虞记忆中一般不二的白衣缓缓靠近,如今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抬手捏着祝无虞的下巴抬高,让人仰视那双清明的双眼。
祝无虞咬牙切齿,抬手拍向司宸心口。
司宸抬手隔开,抓向祝无虞后颈。
祝无虞上步闪身,贴近司宸,抽出匕首。
暗香盈怀啊。
“狗贼。”这是祝无虞跌进司宸怀中最后一丝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