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她都在屋顶“夜观天象”。
可惜天不遂人意。祝无虞在屋顶蹲了数月,都未曾发现什么瓢泼大雨的预兆,只得每晚与嫦娥相看两厌。
大雨没等到,祝无虞这日倒是在屋顶等到一个“新房顶”。
一摊奏折零零散散地铺在祝无虞常坐的位置。
却也没见到那阴魂不散的人。
祝无虞迈步走过去,抬腿踢开几本给自己腾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随后一屁股坐下。
她随手捡起一本展开——送到手边的“朝政秘辛”不看白不看,说不定就有什么养父需要的。
簪花小楷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祝无虞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读了一遍,终于得出概述:“臣今日上朝见到一位官员全程盯着陛下,不像臣,臣眼中唯有殿下的绰约风姿。”
祝无虞无语良久,从另一侧再次捡起一本。
“臣闻太子殿下言,殿下近日有喜上心头,愿殿下得觅良人。”
后面还跟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朱批:“善。”
祝无虞冷笑一声,扬手将奏折扔出房顶。
以往不知,司宸的权利已经越过当朝皇帝了?连官员上书都直接送进他手。皇室之争与她无关,若司宸是个好的,便也无所谓天下是谁的,总归都姓司。可司宸罔视国法勾结敌国,与那乱臣贼子有何区别。
结果下一瞬,奏折又飞了上来。
司宸两根手指夹着奏折,跃上房顶,看了祝无虞一眼,十分自然地坐到祝无虞身后,将人揽进怀里,神色淡淡打开手中奏折。
几月不见,这人照旧紫袍金带,与先前别无二致。甚至身上那股子在深山养出的药香味,也循着记忆钻进祝无虞鼻腔,丝毫未沾染什么铜臭味和酸腐气。
祝无虞扫过司宸踩过的一片灰瓦,轻巧地从他怀中钻出来,站到对面,看一眼地上正对她虎视眈眈的司统领,再转头对上司宸看过来的视线。
也不知这人几月不见,上来便动手动脚是什么流氓转世。
这几月后院丫鬟来了个大洗牌,之前那聚堆的丫鬟逐一被王府侍卫带走,再没在祝无虞视线中出现过。下人房仅余下小厨娘一个熟人——再无交流那种。
祝无虞懒得理他,拍了拍被司宸碰过的地方,转身运气,跳在另一个屋顶。
这是在外面的彩旗上碰了钉子,才想起家里还有她这“金丝雀”罢。
反正她也本该换个位置观察侍卫了。
不成想司宸隔着“天堑”讲话:“便如此不愿见到孤?”
祝无虞:……摄政王府没有府医吗?他们家王爷病入膏肓怎么没治。
她仰头看天,佯装没听到。
身边瓦片被踩动的声音响起。
祝无虞火速起身,却迎面对上司统领拦路。
好狗不挡路。
可惜这狗有主人。
祝无虞无奈,只能回头看向黑着脸的司宸。
好烦。
跑又跑不掉,这人像鬼一样阴魂不散。
她努力扬起唇角,声音软软,眉尾下垂:“王爷安康,不知王爷还记得属下,倍感荣幸。只是属下一直无所事事,着实羞于面见王爷。”
司宸慢悠悠逼近,唇角上扬:“知错便过来,休再惹孤不快。”
祝无虞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后退半步,挂着笑脸扬头看向司宸:“王爷岂不闻眼不见为净?不如放属下归家,便再无人惹您不快了。”
她眨着眼,努力挤出两点委屈的眼泪。
摄政王站定在祝无虞身前。
强大的威压混着窒息感扑面而来。
祝无虞几乎是被司宸的影子笼罩包围。
她仰头看向比自己高了半头的男人。
男人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下来:“回家?回哪去?”他微微弯腰,贴近祝无虞脸侧。“孤在的地方才该是你的家。”
轻哑的声线宛若从幽冥爬出,令人毛骨悚然。
祝无虞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王爷真会哄属下开心。”
下一瞬,她藏在身后蓄着力的手扬起,拍开司宸正要抚上她脸的手。
司宸早有防范,手腕下压,绕着祝无虞的手转了一圈,最后手心朝上,手指蜷起,便要将祝无虞的手腕攥在掌心。
祝无虞“诶呦”一声,表情惊慌失措,险之又险地趁司宸手掌合拢之前,抽出手腕。
随后如愿地从司宸淡漠的表情中,瞧出一丝不该存在的得意。
这男人还真是自负得很。司统领大概也是按他的意思竟没过来帮忙。
祝无虞勾起唇角,原本垂在身旁那只手猛击司宸下三盘。
司宸连忙撤步闪身,退至屋顶边缘。
西风掠过。
一“黑”一白两条裙摆在屋顶飘扬、对峙。
后面的司统领很自然地融进夜色。
祝无虞笑一声,上步探手,如离弦之箭一般,转瞬便至司宸身前。
既然司宸给她这个机会,便别怪她了。
司宸敛眉,向旁侧闪过,堪堪躲开祝无虞这一拳。
紧接着下一掌便至。
司宸避无可避。
祝无虞再压不下上扬的嘴角。
她已然听见后面司统领风驰电掣跑过来的声音。
来不及了。
自负便要付出代价啊摄政王殿下。
一掌落下。
预料之中□□碰撞的声音却没有传来。
原本的位置空无一人。
司宸后仰着,从房檐平平地摔向地面。
祝无虞冷笑一声,并未收力。
手掌连着人一同,追着司宸跳下房顶。
司宸这个姿势,更是对她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简直是自寻死路。
熟悉的异香自下向上传进祝无虞口鼻之中。
祝无虞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自负的另有其人。
司宸将人事不省的小姑娘搂进怀里,腰间用力,差点用自己给祝无虞做了肉垫。
略显狼狈地双脚站在地面上。
从房顶飞扑追下来的司康长出一口气。
他担忧的视线在司宸身上停留片刻,张张嘴又将劝阻的话咽了下去。
余光看见瘫软的祝无虞,眼底仅剩浓重的愠怒。
司宸斜睨他一眼,抬脚往正殿方向走回去。
贪恋地低头吸了一口好不容易乖顺的小暖炉的发顶。
祝无虞恍惚间打了个哆嗦,周身不知被何处而来的冰块环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寒意。
她缓缓睁开眼。
四周冰天雪地,寒风刺骨。
她只身处于冰窟之中,一步一步向前顶风而上,举步维艰。
却始终未看见尽头。
“要不然别走了,死在这也无可厚非。”
她听见自己如是说。
祝无虞看了一眼前方那一片冰蓝。
犹豫着缓缓停下脚步。
“死……吗?”
她喃喃着,呼出的雾气模糊了她视线所及之处。
“死……吧。”
祝无虞屈膝,脱力般坐在地上,从领口捞出那项坠,双手绕到颈后慢慢摘下。
随后将绒绳缠在手腕上,项坠整个贴近唇瓣。
祝无虞无声地亲吻着那唯一剩下余温的物件。
蓦地,眼前黑洞洞的尽头射进一束灿煌的光芒。
光芒映射在项坠上。
那拇指大的精致玉瓶上,一个遒劲有力的“泠”字成为祝无虞身畔唯一的亮点。
祝无虞抬起僵硬的手,抹了一把糊着水珠的脸,抬头望去。
下一瞬,她骤然起身,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
项坠在她腕间随着她的动作大幅摆动,最后摇摇欲坠。
祝无虞却猛地一个趔趄,被地上支起的冰块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忙抬头,那束光却越来越淡。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手上被划出一道血痕却也并无疼痛的感觉。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仅剩的光芒淡淡地铺在冰窟尽头。
祝无虞再次被凉意包裹。
光芒中心那道人影背对着祝无虞,毫无眷恋之意,越走越远。
祝无虞跪在地上,向前爬了两步。
她目眦欲裂,声嘶力竭,用尽浑身仅剩的气力。
“养父——你去哪?”
“别走……”
“为何明知我在虎口之中却不救我……明明你可以派人潜入摄政王府……”
“我是弃子……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几乎变成喃喃轻语。
细微的声音自右侧响起。
祝无虞猛地抬眼。
轰隆声愈演愈烈。
雪崩了。
祝无虞猛地睁眼,被积雪压住的窒息感依旧没有缓解。
四周雕梁画柱,一条略显寒凉的手臂压在她胸口,环住。
祝无虞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是梦。
她暗自自嘲地笑了一声。
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养父……真的还需要她吗……
等等……
祝无虞猛地转头,对上司宸那张依旧在睡梦中的俊脸。
她倏地从榻上坐起,掀开被褥检查自己的身体。
这狗贼现在还当真变为流氓了。
之前躺他塌上时不时让她滚下去吗?如今怎么了?相比于侍卫更喜欢丫鬟?
司宸被自己的手臂砸醒,恍惚间,怀里的小火炉失踪,寒意再次灌进四肢百骸。
他骤然睁开眼,就看见小火炉本人坐在床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对自己看来看去。
司宸好心情地笑了一声,抬手环住祝无虞的腰肢,想再次将人带进怀里。
祝无虞被冰得一惊。
弹射一般从榻上窜起,站在地上。
这狗贼还不算太狗,没趁她昏迷对她做些什么令人不齿之事。
若不然,祝无虞真想让那梦成真了。
跳出床幔外,祝无虞已经含在口中嘲讽司宸的话愣是没说出口。
只被窗外朦胧的日光引去注意。
!
阴天!
她连忙抬脚走到窗边,撑开窗户确认。
激动得鞋也未穿,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抛在脑后。
下一瞬,便被人从身后环住。
冰冰凉凉缠在身上,让她响起梦中那滔天雪崩,和酆都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