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朝建子三十二年四月初九。
日头当中,天光之上,瓷色层层叠叠晕开圆日白亮轮廓,仿若月神错临,在天色未消时便烁然照星河,将人间映得通透。昨夜有风雨,过了晌午还有几分水气,风里捎带着凉意,吹得殿外树影耸动飒然作响。
殿外华表立于玉桥首末,龙凤盘桓华表之上,睡莲婷然玉桥之下。清政桥后便是宣政殿,宣政殿往西是中书省大方向,往东是门下省和尚书省的方向,常有朝臣、宦官抱着文书自门前走过。殿侧设置了一间小书房,门前用红木作匾题着“善渊阁”三个大字,此乃文华公主蔺鹿笙日常办公之所。
礼部尚书李阙木依照约定来访蔺鹿笙,宫女将他引入房中,只见文华公主蔺鹿笙坐在桌案前,身侧摆着成堆的奏折,神情冷淡,脸上还带着几分疲态。襄阳王面色不善地坐在下首,若有所思地抚着山羊胡。
李阙木不敢多看,匆匆行过礼就站到一旁当摆件。
心中暗自后悔怎么就误入了这天家人的对峙。
“我们宗室里这些老臣们也清楚殿下的家事容不得我们置喙,但看着二殿下的婚事一拖再拖,实在于心不忍。不若今日,看在皇叔的面子上,许了这桩婚事如何?”襄阳王兀然开口,目光如炬直指蔺鹿笙。
蔺鹿笙轻笑一声:“皇叔说笑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二人的婚事侄女怕是无权指点。您不如寻父皇探讨一番?”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襄阳王听这话哂笑道,“殿下怕是说笑了,周家小姐招亲这等小事都要先同您讲,这京中还有什么真是由得我们做主的?”
“皇叔大抵又糊涂了,周小姐的招亲,侄女并未多话。周国公忠君如此,又何错之有?外面人不清楚侄女的脾性妄自揣度也就罢了,怎么皇叔也跟着和侄女置气?”蔺鹿笙面上依旧带着笑,话中还有几分委屈的意思,看着很是良善可欺,“侄女即便是要一匹好绸缎也要父皇赏赐,皇叔何出此言,说得好似侄女一手遮天?”
襄阳王冷哼一声,“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长卿王世子落狱,静德王一族被贬,丹渝王一族流放……哪一件没有殿下的手笔?”
蔺鹿笙失笑,没承认却也没否认,“皇叔这算是在夸侄女有本事吗?”
襄阳王一噎,面色涨得铁青。
当今皇室阴盛阳衰,皇帝有八位公主,没有一位皇子。若依照着规矩,皇帝膝下无子可立做太子,那往下便是立个皇太孙或是立宗室子。
然而八位公主里到了年纪的,也只有大公主蔺鹿笙和二公主蔺遐歌。
大公主蔺鹿笙奉旨监国,对婚嫁之事闭口不提,别说是皇太孙了,就是要驸马她也没有。二公主蔺遐歌和大公主同为皇后所出,与蔺鹿笙一条心,如同蔺鹿笙忠实的仆从,说话做事只听蔺鹿笙之言。蔺鹿笙说不娶驸马,蔺遐歌就也从不考虑。
既然这一脉立不成储君,宗室便按捺不住,推宗室子出来给圣上、给天下人看。
蔺鹿笙便是算准了他们的心思,还不等他们将人推出来,蔺鹿笙便动作了结他们的算计。自然也有她没算准的时候,比如长卿王、静德□□渝王……但最后落狱的落狱,被贬的被贬,流放的流放。
襄阳王也说不来蔺鹿笙是蠢还是真有野心。毕竟再怎么说都不能真让蔺鹿笙做了天下的主。就是扶个傀儡坐那位置,也比蔺鹿笙坐了那位置强得多。蔺鹿笙不想扶流着自己血的傀儡上去,那也不能怪宗室中人觊觎。说到底,百姓也不管那位置坐着的人到底流着谁的血,不丢皇室脸面,让皇室威严不可直视,那才是正道。
“皇叔,你这是何苦呢?”蔺鹿笙幽幽道,声音清冷空灵,襄阳王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转头就见蔺鹿笙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言笑晏晏地为他斟茶,“侄女自问从未做过僭越之事,遐歌的婚事侄女可不敢指摘,这一切都有父皇的圣意。”
蔺鹿笙坐回桌前,端起杯盏,浅笑着吹去茶末,“好容易同皇叔见一面,皇叔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倒真是让人心凉。侄女听闻皇叔近来头风发作,便特意寻了些药材想一同给皇叔带去。”
蔺鹿笙言罢,挥手示意贴身侍女将装着药材的木匣子拿上来,恭恭敬敬地递到襄阳王眼前。
襄阳王遍体生寒,近日头风复发的事只与身旁最贴身的下人与妻子提过。他敢肯定知晓的只有少数自己人,而蔺鹿笙又如何得知?她知道的还有什么?
襄阳王冷脸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喊下人带着木匣子一同离开。
在一旁看了全程的李阙木纵使是个呆子,也该知道蔺鹿笙在做什么,更何况李阙木也不是什么呆子。跟在蔺鹿笙身边做事这么些年,蔺鹿笙的性子他也略知一二。殿下不爱做多余的事,叫他在侧便也是对他的提点。
因为蔺鹿笙赐的药,是他的嫡长子李林森亲自抓的。
“殿下。”李阙木主动补上先前草草收场的见礼。
蔺鹿笙倒也没那么在意,挥手让他起身,“大将军昨日来我府上要我给他与多木说和。”
“唤你来也无旁的事。”蔺鹿笙淡淡地笑着,“不过忙里偷闲想起这事,嘱咐一番。”
桌前的烛火晃着,李阙木的心也随之摇摆,见蔺鹿笙脸上没有凌厉的神色,李阙木也适时露出微笑应答着,很有眼色地没再多说政务上的事,“殿下费心了。臣回去定好好嘱咐他二人一番。”
他儿子李林森,也就是多木,与当朝镇北大将军交好,半月前两人刚从南疆回京。
镇北大将军自小与蔺鹿笙一同长大,关系甚密,李多木作为有名的神医,蔺鹿笙很看重,两人时常出入蔺鹿笙府邸。镇北大将军行事不羁,总在蔺鹿笙那处耍性子,初一要跑马,初五要多木。虽对于他大小事都上门烦蔺鹿笙的行为不胜赞同,但也不得不说这样的行事作风,让蔺鹿笙对他意外的放心。
李阙木不自觉便多说了几件李多木与大将军做的傻事。
蔺鹿笙乐见李阙木有这样的眼力见,但这种家长里短的……蔺鹿笙没多少听的兴趣,挥手将人遣退,低头继续批阅奏折。
其实她的本意只是让李阙木回去说教李多木一番,让李多木将人管好了。如今京中不是可以如此放肆行事的地方。
毕竟半月前,与镇北大将军一同回京的,还有匈奴国派来和谈的使者。
镇北大将军私下行事与战场上冷厉的形象多有出入,谈判在即,杀了北疆将领的威风总归讨不得好。
蔺鹿笙无意自己多费口舌去管教他,这个时下,匈奴人烦的紧,宗室的老东西也烦的很,再自讨烦恼不是她的做派。
皇帝不管事,宗室趁匈奴到访便不安分,明里暗里讽她当政不妥,鸡蛋里头挑骨头,她要管的事实在够多了。再管一个行事如脱缰野马般的大将军,不如多批几封奏折,阴阳一番宗室党小家子气的做派——
不过是一个国公家的女儿要招亲,稀松平常的事闹得全城皆知,如同犯了什么死罪一般指摘。
贪墨难管,结亲好管,于是得了个话头,便像鱼儿见了米糠,争先恐后地聚上去。
真可谓是丑态尽显。
蔺鹿笙记下又一弹劾的奏折,手边的稿纸上是标红的名单。
“殿下,这是周小姐送来的信件。”贴身丫鬟将外面送来的信件递到蔺鹿笙手边。
“周仰汐?”
“是。”
蔺鹿笙倒是没太意外话题主人公会送信来。
毕竟同为京中女眷,出了事还是想要些帮扶,像周云纶这般的当然也不该例外。
扫了眼信中内容,她又有些意外。
“青芽,笔墨伺候。”
丫鬟手脚麻利地为蔺鹿笙铺纸研磨。
蔺鹿笙又将信中内容细细读了一遍。
依然是京郊夜校的小报。
本朝宽限女子读书,但仍限制及笄后的女子在太学读书。大概四五年前,周云纶及笄,她与京中向学的官家女儿们,一同创办了夜校,招收一切有心向学者,不问年龄、性别和出身,哪怕是闲着无事来当戏文听,也都使得。
起初只以为是她们的一时兴起,谁知事到如今,夜校办的越发红火,也有入京科考的秀才自发留在夜校帮忙。周云纶得闲便退了下来,在府中编纂教材。
夜校进门只收一枚铜板,学生众多,也多是贫苦出身。周云纶等人不忍其无笔墨可用,便又发放笔墨,报偿是他们亲笔书写的大字一张。
为补贴用度,她们又自发将自己的零用钱拿出来。而蔺鹿笙是其中补贴最多者,周云纶几番登门答谢,蔺鹿笙都没见。周云纶便将每周夜校的情况写成小报,派人送给蔺鹿笙,算作是酬谢。
“……快被人卖了还有心做这些。”蔺鹿笙轻嗤,头一次写了回信。
蔺鹿笙将笔墨未干的信叠好,“派人送去。”
“用华小姐的名头送去。”丫鬟将信恭恭敬敬地拿下去,蔺鹿笙淡淡补了一句。
周家有宗室的人,虽说无伤大雅,但让这群虫豸知道,也是叫人觉得反胃。
烛光映在她眸中,便成了利刃淬血的冷光。
一边是一心治学、兼济天下的国公家小姐,一边是白得祖上荫蔽的宗室老爷。
于情于理,蔺鹿笙选的都只会是前者。
那便再帮一次吧。
蔺鹿笙瞟了一眼她挂在书房的山水画,唇角勾起不可查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