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纶在烛火下读完来信,好看的眸子敛起,看不清情绪。
“红梅,你去叫人将我上月定的书册装到马车上。”周云纶偏头吩咐道。
红梅应下就要去做事,就听周云纶又吩咐:“另外给我备匹马。”
“小姐不去京郊吗?”红梅有些不解。
她家小姐昨日便定下要往京郊发放课本,秋闱将至,周云纶对夜校学子也有些期待,这半年来,行事多以夜校为先。
“那些东西你送去,我自己骑马出去不与你一道。但若是兄长问起来,你便说我同你一起去了京郊。”周云纶安排道,话落头也不回地跑进小书房。
红梅看着书房的门关上,颇为不解地努努嘴。待到把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再回来时,周云纶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见她来了,将笔一搁,信纸一折,揣在怀中,到后门骑上马扬长而去。
今日朝中休沐,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日头映在青石板路上,马蹄踏光,哒哒作响。
周云纶叩响了文华公主府的大门。
蔺鹿笙愿意回信是周云纶未料到的,她送去的信一向石沉大海般不见回响。昨日送上的信,今日便得了回信,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悸动。看到信中内容这份悸动更甚,无论如何她都要来公主府一遭,亲自将信送上。
“周小姐?”公主府管事开门露出礼貌的笑容,寒暄两句便道,“殿下今晨有事外出不在府上,周小姐不如在前厅坐一阵?殿下说不准午时便回来了。”
周云纶颔首应下了。
周云纶倒没打算真能见到蔺鹿笙,能得殿下回信已是难得,再能见到殿下的面,那是天大的荣幸。加之周家的立场中立摇摆,朝中两党都不算亲厚,蔺鹿笙因着周家也避讳与她见面。更别说如今的时节,她府中几乎都是宗室送来的下人,她又在要与襄阳王世子蔺悠结亲的风口浪尖上,就是蔺鹿笙真在府上,也不见得一定会见她。
管事谯公公将她带进前厅,左右是闲来无事,两人便闲聊起来。
“听闻小姐要招亲,想来是好事将近了?”谯公公笑问。
谯公公是从蔺鹿笙小时候便在身边伺候的宦官,长得慈眉善目,笑起来便像画中温和可爱的寿桃,有一股麻雀见了都想站他肩头张望的和蔼劲。
周云纶干笑两声摇头,心中盘算着能和谯公公将事情说到什么程度。蔺鹿笙治下很有手段,能留在蔺鹿笙身边做事的,大都忠心耿耿。不过人心隔肚皮,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人更少些好。
“我也方才知道还有这回事。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大的事,竟没一人同我说。”周云纶心里有了个大概,端起谯公公沏的茶呷了一口,“公公可知道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谯公公哑然,安抚地笑了笑,“外面传的可不好听。”
谯公公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道:“您知道殿下前些日子才通过女子入仕一案。如今女子到及笄还能继续在太学中读书,京中世家虽没说什么反对的话,但没谁愿意就此站队。大都还看着您与徐家小姐回不回太学读书呢,毕竟当初您退学的时候,那不愿意是闹得满城皆知。现下机会来了,小姐您没回太学就算了,还公然举行招亲,坊间嘴臭的还说您与殿下关系差得很,就是自己不痛快也要殿下不痛快。
“当然,也有人说徐小姐的不是,说是您至少还搞了个招亲来表示自己的态度,给殿下一个痛快,徐家小姐却是一直默不作声,殿下的面子看也不看。”
周云纶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我还以为传的都是僭越……没想还牵扯了这些。女子入仕一案我也有所耳闻,坊间传的真假参半,我便以为只是能回太学读书,也没太放在心上。”
谯公公招手让下人端了盆糕点来摆到周云纶面前,“周小姐吃点甜的,心里也能松快些。”
“多谢。”周云纶捻起一块,苦笑,“殿下近来怕是不好过,匈奴使团入京、女子入仕一案……还有我招亲的事,真是……这小事掺在其中不伦不类的。”
“小姐的事怎么能叫小事?”谯公公哎呦一声,安抚道,脸上情真意切写着担忧,“殿下还等着小姐入朝为官,为黎民百姓做事呢,千千万万别妄自菲薄。”
“怎敢烦殿下费心……”周云纶张口欲言收到蔺鹿笙信件的事,又生生咽下,“若非今日要来打搅殿下,我怕是都不会出门,更无从得知这劳什子招亲的事。公公今日提点也皆是肺腑之言,仰汐思考颇丰。不瞒公公说,我初听到这消息,便想起这半月来,忙着修编教材,也竟都没注意竟无人传信给我。现下想来怕是传进来的信,早早就被父母兄长收走了,全家上下通气把招亲的事和我瞒死了过去。”
谯公公心疼地看着她,“那如今周小姐想如何是好?殿下定然会助周小姐一臂之力。”
“不如我干脆假死……”
“这可使不得啊!”谯公公诶呦一声,气不打一处来,“这是自断前程的招,怎么能这时候使?”
周云纶笑了笑,“玩笑话罢了。”
周云纶将话说了个大概,看看日头想来蔺鹿笙也不会见她,便没再执着继续等下去,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在谯公公面前用烛灯的蜡油做了封,将腰间的画卷一同交给了谯公公,“劳烦公公将这些交给殿下。”
又从荷包里倒出仅剩的银锭推给谯公公:“多谢公公。这钱不是什么数字,您别嫌寒酸。”
谯公公愣了愣,无奈地笑了,“周小姐是京中贵女也算是小人看着长大的,与您说这些都是应该的,小人只想小姐能有个好前程。”谯公公说着又要把钱塞回给周云纶。
周云纶笑着摇摇头,将钱放在谯公公身边的桌上,“仰汐今日还有别的事,来日定然再来拜会。劳烦您老代我问殿下安好。”
谯公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云纶便走了。谯公公拿着一两银子为难地叹气,叫人去把钱兑成散钱,分给殿下身边的下人和方才见过周云纶的下人。
这一日,蔺鹿笙终于在谯公公第十次到府门口张望时回来了。谯公公心中庆幸周云纶没在前厅傻等,支开了外面服侍的下人,再将周云纶拿来的信与画一同交给了蔺鹿笙。
“周小姐送来的。”青芽将两者放在桌案上。
蔺鹿笙颔首,方才进门时,谯公公已然将他与周云纶的对话学舌一遍,蔺鹿笙出门前交代他说的、从周云纶嘴里说出的都已明了,蔺鹿笙琢磨着周云纶的话里的意思,微微蹙眉。
周云纶竟真的对招亲一无所知。
这也实在蹊跷。
若周国公当真着急嫁女儿,也不至于让周云纶拖到二十有一了还待字闺中。若不是诚心的,老国公这样瞒着周云纶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蔺鹿笙的线人同她说过周云纶的招亲不是老国公定下的,是襄阳王定下的。既然是外人定下的,按周家,不该是一家聚在桌前讨论好几日如何应对吗?怎么瞒得这么严实?连周云纶对外联系都给断了。
蔺鹿笙不认为周国公会为了讨好宗室坑害女儿,若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周云纶……
那大概宗室在周家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
“吩咐在周家的人收敛动作。”蔺鹿笙抬眼淡淡嘱咐青芽,“往后给周仰汐的信,直接送到她贴身丫鬟手上,切莫经过周府大门。”
青芽领命退下,蔺鹿笙这才拆开周云纶送来的信件。
粗略看了几眼,蔺鹿笙便浅浅笑起来。
她确信自己没有选错人。
她提起招亲,周云纶便主动将招亲当日进门的请柬送来。她问起秋闱,周云纶便明白她想将自己也送上考场。信中字句恳切,不用她多说,周云纶便有眼色地主动点破,又主动请求她来帮助。
聪明又不自作聪明,恰好的诚意与恳切,让人受用又难以拒绝。
蔺鹿笙瞥了一眼手边的画卷。
周云纶在信中交代此为心迹,是从前想着她画的。这话说着实在讨好,不像周云纶会说出的,蔺鹿笙将画展在桌上。
山河铺展,画中天地乍现。
青山立于江中,山顶奇石林立,小鹿长啸崖边,作呼朋唤友状。江岸两边奇石林立,飞鸟过林,山头飞瀑落入云端,恍如天上人间。
不觉天色已晚,青芽不知何时点上了烛灯。
烛光晕开一片昏黄,沉沉坠落山间,又似画上不见的圆日,照得水花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