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前来?”
“回王爷,慕怀钦自戕了。”
“哦?这么快就有成效了?”沈仲放下手中的酒壶,抬起脸来看去眼前的黑衣老者,眼底的笑意尽显:“死了吗?”
“生死未卜,太医院还在抢救。”
“太医院?”听了话,沈仲方才还在微笑的眼角,渐渐变得扭曲狰狞,“陛下那边怎么说?”
“陛下说让太医院看着办。”
“这么说来,陛下的意思是能救便救,救不了也就罢了?”
老者拱手,“多半是这个意思。”
“呵…呵呵呵…”沈仲不禁冷笑起来。
他笑,是嘲笑他的好外甥做起戏来,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自慕良城之事后,彻儿便与我多有隔阂,他年轻,到底是沉不住气,怕他的亲政权一拖再拖,也清楚我想要什么,那便演什么。
全无病【淑妃】刚入宫才没几天,这戏就立马来了,彻儿素来行事果敢,雷厉风行,若真将慕怀钦弃之敝履,还用得着说让太医院自己看着办?
慕良城死了,他肝肠寸断,与慕怀钦这么多年的主仆感情,他若是指着太医院的鼻子说救不了全部陪葬,那可信度还能高一点。估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戏演得有点过,慕怀钦居然选择了自戕。
别说,这戏还真是有点看头。
沈仲暗自思忖:彻儿那行不通,不如反其道而行,从慕怀钦身上下手,可能会事半功倍。
想到这,沈仲道:“本王听说,你新认了个义子和慕怀钦走得挺近的?”
黑衣老者心思一惊,双眉倏地皱起,不过他人老皮糙,倒不容易被察觉。
“回王爷,确有此事,这孩子才年满十七。”
“十七岁是个好光景啊,情窦初开的年纪,哪天带过来给本王瞧瞧,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您老的眼?”
“王爷说笑,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怕冲撞了王爷。”
沈仲大笑,摸起酒壶畅饮了一口,叹道:“可莫欺少年穷,慢慢教来,本王不会怪罪的。”
说完,他挥挥衣袖,示意退下。
事已至此,尽管知道摄政王不怀好意,老者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转身离去。
“等等!”
沈仲忽然召唤。
黑衣老者一怔,回首看去,沈仲从座位上缓缓走下,醉意朦胧的目光盯了老者片刻,开口问道:“还是想问你一句,纯妃去时……真的什么都遗言都没留下吗?”
黑衣老者看着他。
纯妃,萧彻的生母,也是老者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一个可怜自卑的女人,先帝一杯毒酒结束了她芳锦年华。
“什么都没留下。”老者说。
沈仲面色失落:“真是如此吗?”
黑衣老者点头。
“原是如此……”
沈仲苦笑着,手中的酒壶从未在手中落下,他仰起头喝了个痛快,而后像个牵线的木偶一般,一步步踉跄地走回塌上。
眼中怀里那枚红翡玉珏,依然那么璀璨灼眼,白驹过隙,白沙在涅,到如今一切竟如水中望月,镜里观花。
这世间,逝去了的可以不问悲伤,活着的人唯有继续醉生梦死。
今夜,悲伤的不只一人。
唐宁知道慕怀钦出了事,已经哭成了泪人,朝阳宫四处封锁,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他只能爬去附近最高的假山上,观望着朝阳宫进进出出的太医。
天空繁星点点,一颗流星悄然划过,莫名添了几分悲凉。
方大胜坐在一旁,见唐宁哭成这副模样,心有不忍,想起慕怀钦那只坏兔子,若是人真没了,以后他还不知道该找谁去欺负。
这么一想,心底竟也涌起一抹难以言说的难过。他从胸口掏出顾佟送给他的那支箫,鬼使神差地吹了起来。
他个大老粗哪懂什么音律,又掉了半颗门牙,气都鼓不足,一阵阵鬼哭般的动静回荡在整个皇宫庭院。
唐宁听着哭得更厉害了,怎么听怎么应景,像丧曲儿。
“大胜哥,你能不能别吹了,比你说话还难听!”
方大胜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你也不许哭了,好人也被你丧死了。”
“你说,慕大哥为什么要那么傻,好端端为什么要自杀呢?”
方大胜沉了一口气,他看着粗里粗去的,实则粗中带细,以他对陛下和慕怀钦关系的了解,自杀多是被逼的,兔子急了会咬人,谁能忍受成天又打又骂的不受待见,但对方是圣上,兔子咬不了,就只能咬自己呗。
他看了一眼唐宁,傻呼呼的,让人犯愁。
“我再你跟说一遍,慕怀钦这次要是死里逃生了,你以后少亲近他,他就不是你能亲近的人!”
“为什么啊?你干嘛总不让我见慕大哥?当初可是你让我去跟慕大哥多攀交情的!”
唐宁眼睛一转,懂了:“你喜欢他!”
“放屁!我会喜欢他?我有那胆子吗?”方大胜气得头晕,真想把自己脑子扒出来塞给他,“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就不想想,长得那俊的一哥儿,又不是太监,又没有官职,还日日夜夜陪在陛下身边能做什么?”
唐宁听后一怔,茫然地看着他。
方大胜脑袋凑去了唐宁耳畔,低声道:“那不就是一个在陛下身边卖身的吗?”
语后,唐宁转过头去,僵了许久,目光盯在一处,整个人仿佛神魂被抽离,动也不动。
方大胜一瞧,慌了,忙推了推他,“我说兄弟,你可别……”
话还未说完,突然,唐宁蹭地一下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冲方大胜大吼道:“你胡说!我慕大哥才不是这种人!”
“你喊什么?小声点,被人听见暗自编排陛下不要命了?”方大胜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心慌地瞧瞧周围,连忙拉他的裤腿让坐下,“老子是为你好,知不知道?”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更不许你诋毁慕大哥!”
唐宁脸色泛着寒光,他一把推开方大胜,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了这一下,力道大的方大胜一时都没招架得住,身子一倾从石头上轱辘辘滚了下去。
哗啦啦——
啪——
“哎呦我操,我的老腰,唐……宁……你个小王八羔子!”
直到深夜,整个皇宫才彻底安静下来。
“慕怀钦……”
“真蠢。”
“你若敢死,朕便会让你的父兄生不如死,你听到了吗?”
模糊的意识中,慕怀钦似乎听到了萧彻的声音,他又骂我了,要死了都在骂,骂得极其难听,连带着祖辈上下。
冷,脖颈上一跳一跳的疼痛,提不起一丝的力气,眼前依旧昏暗暗的一片。
随着头脑的一阵阵的眩晕,忽然感到被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紧紧抱起,闻着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暖,不知不觉涌入心底。
从寒冬到暖春,从花谢到花开,浮生若梦,梦回从前……
那天的夜格外的冷寂,即使是月圆,望向天河,仅有的一颗孤星夜在天际慢慢消逝。
临到子时,宫里鲜少有人走动。
他一手着灯,一手提着酒壶,穿过办事阴影半是灯火的长廊,走入藏书阁的那片竹林。
手中酒名叫千日春,是他跑去上京城最有名的醉仙楼买的,听说,喝了这种酒会醉上千日,待到春暖花开时醒来,便能忘却人间三千烦恼丝。
推开门叶,声音悠扬讨着口风,藏书阁里黑漆漆的,慕怀钦点亮了烛火,眼前的陈设依然如旧,只是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自从二哥去了长汀关陪伴大哥,这里就变得冷清了许多。
他将酒壶搁置在桌上,缓缓坐了下来,眼前烛火不断雀跃,火光中映出他们频频而笑的模样。
曾经这里总是得不片刻安宁,到处都是萧彻爽朗的笑声,和二哥天南地北的说书声,混在一起没规没矩的。
打开酒壶,酒香四溢,喝上一口却有些辣喉咙,被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殿下他过得……很不好,他要被废了,你知道吗?你快回来吧,回来,他便有了依靠。”
一杯一敬,一声一叹,一个发了酒疯的人在那里喃喃自语着。
许久后,壶中酒已见薄底,他摇了摇,咧嘴一笑,“买少了。”
最后,他终于将心中的那句话讲了出来:“二哥,如果可以,我可以替你一回吗?”
“你怎么在这?”
寂静的深夜,忽然传来一声质问。
慕怀钦醉意的双眼望了过去,萧彻正站在门前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那人手里也提着一壶酒,看青瓷釉的瓶身,与他是同一地方买的。
他苦笑了下,这么巧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子殿下到来,他也没起身行礼,也没回答问话,只歪着脑袋搭在背椅上,看着萧彻一直傻笑。
这副模样一定是喝多了,萧彻走到桌前坐了下来,随手将酒壶也放在桌上,抬眼仔细瞧了瞧,慕怀钦目光涣散,满脸通红,眼角处还有些许未干泪痕,却还在痴痴的笑。
萧彻恼火道:“不能喝就别喝,酒品不好,还拿出来丢人现眼。”
慕怀钦手一搭,摸上萧彻面前的酒壶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不能喝?要不…比比?”
说着把酒壶往身前拽。
萧彻急忙抢了回去,“谁要同你比这个。”
慕怀钦看他大口往嘴里灌,嘴角一勾,露出他鲜少表露的本性,眯着眼说道:“殿下,你想比什么?骑射吗?可你又比不过我。”
“放肆!”萧彻瞪起眼,语气狠了些,尽管他知道对一个醉酒人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殿下。”慕怀钦看着他的那双龙凤眼,打趣道:“你瞪起眼睛的时候并不好看,眼睛一大一小的。”
“你!”
“不过…殿下什么样我都喜欢。”慕怀钦心里突然针扎了似的疼痛,随后缓缓将头低下,“就是殿下真的太吝啬了,半点都不愿施舍给我。”
萧彻眸子里都是慕怀钦失落的模样,他垂下目光,对准酒壶轻轻饮下一口,便道:“真是狼崽子,够没良心的。”
“也不知当年是谁掉进湖里,扑腾半天都爬不上岸,若非本太子,你早就喂了鱼虾。还有,是谁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偷骑马摔断了腿,又是谁把你一路背回来的?更别提你胆大包天,跑去骁骑卫军营里打架,若不是本太子出面把事压下来,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我还为此被父皇罚站了整整一个晚上,你都忘了?”
“我说的不是这种!”慕怀钦猛然站起身,急声道:“我说的是…”
“住口!”萧彻也猛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呵斥:“你真是胆大包天,喝了点酒,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
两人对视了很久,身体仅有半臂的距离,心却似隔千里。
当啷一声,打破了平静。
桌上,酒壶摇摇晃晃地倒下,不知被谁悸动的心牵连了。
慕怀钦将酒壶扶起,看着洒在桌面的酒水,像是在劝说他不吐不快,他不再压抑自己,抬起泛泪的目光再次直视萧彻,一字一句说着:“我叫慕怀钦,慕怀钦喜欢太子殿下,想跟殿下在一起。”
话音落下,萧彻匆忙收回愤怒的目光,将头扭去一边,或许,他没想过慕怀钦真的会说出来。
“你这样对得起你二哥吗?他不在,你……”
萧彻把话咽了回去。
慕怀钦羞愧地低下头,自己真的太过不知羞耻,借着酒意对哥哥的爱人表达爱意,破坏这份安逸的美好。
他承认他不该,更不配,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他的爱年深岁久,慢慢沉淀成了一种偏执的渴望,疯狂的渴望。
沉默良久,萧彻孤心一颗闷声饮酒,慕怀钦在身旁一直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庞被忧愁纠缠着,每喝一口酒,双眉就会紧锁一分,也刺痛了慕怀钦的心,直到萧彻呛了一口,他匆忙按住酒壶,“殿下,求你别喝了。”
萧彻抬起醉意的双眼,慢慢拨开他的手,“你走吧,以后别跟着我,我已自身难保,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刀尖舔血,会连累你的。”
“我不走,怀钦没什么本事,但有一身武艺,可以保护殿下。”
萧彻冲他笑笑,“傻子。”
萧彻转身慢慢走去窗前,推开窗,寒风冷例,喉咙里呛了冷风,止不住咳嗽两声,他提起酒壶抿了一口酒,随后惆怅的看向天际明月。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小傻子,我变了,你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你了。”
慕怀钦在背后望向他:“殿下,我没变,永远都不会变。”
“是吗?”萧彻稍稍侧目,淡然一笑,“人都会变的,就连人世间最真挚的亲情说变也会变。”
他轻叹,慢慢诉说着:
“我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父皇很爱我母妃,他不顾众臣的反对,也一定要立我为太子。”
“他很爱我,总是对我笑,犯了错,也从未打过我,只是罚我站在身旁看着他批阅奏折,一直到深夜。”
“他教会了我很多,他告诉我高处不胜寒,任其位谋其事,教我主张谦下,要我虚怀若谷,命我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萧彻哽咽着,“他在看着我,我其实很累,为了他我日日不敢懈怠,我真的努力了很久很久……”
“可他变了,他下令赐死了我母妃,我哭着去求他,求他把母妃还给我,那天,他第一次动手打了我。”
“我还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慈祥,变得冷厉,变得厌恶,像是看到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在他眼中摒弃了。”
“那些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幸好……”
萧彻慢慢转过身望向慕怀钦,淡淡笑着:“幸好有你。”
“可是……”
“没有可是!”慕怀钦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他的心悸动着,那一句“幸好有你”,已包含了千言万语,忽而一瞬心里的风雪尽数被融化。
他没有一丝的迟疑,掀起下摆重重一跪:“殿下,我慕怀钦发誓,此生愿做利剑为君持,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忠不违君,若有一日君朝不覆,臣,剑毁人亡!”
慕怀钦眼睑处漫出一朵朵晶莹的泪花,一颗颗擦过他眼角下的泪痣。
萧彻一直望着他,喉结处翻滚了几个来回,这样的话在慕怀钦这样的“傻子”口中说出来,他没法不去感动。
他轻抚着慕怀钦白皙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