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声是这边酷暑的主旋律,不知疲倦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阳光烫白了对面红白砖块相间的教学楼。

    同桌仰起头喝刚买回的汽水,冰柜冷气结成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滑落。林星晨喝完又皱眉,仔细看瓶子上的标签。我托腮撑在桌面上直到两人四目相对,问了一句:“放学后自习选哪个广场?”

    “嗯,”林星晨看完标签后,更加嫌弃地把汽水推远,“太古汇?那里奢侈品千奇百怪的设计很多……或者你想去小吃多的地方也好。”

    我哑然失笑:“太古汇吧,我也想体验一下乡巴佬进城。”

    电子屏显示“16:15”,下课铃打响。张天笑仰天长啸,“哐当”一声砸在课桌上。她这次期中考因为过度沉迷小说没考好,等会儿家长会要公开处刑,心里一腔愤懑。罗伊坐在旁边抚摸她的肩膀,絮絮叨叨安慰她。

    不过我考的很好。我走出教室,右手扶过被阳光照得发烫的铁栏杆。林星晨果然是最强辅助,数学直接给我押对一类题型。章丘知道这件事后,先是发表对于我愿意交朋友的感动,大手一挥转给我300元作为自习经费。

    顺便说一句,我的微信账户终于解冻。去广场前还要买手工社活动要用的材料,给章丘做一个小袋子。

    下楼梯到一半,我被老江叫住。

    “这是你的报名表,”老江直接塞给两张纸,“这是林星晨的报名表。”

    “啊,啊?”

    “等会儿我跟你家长解释。好好学数学!抓住机会!”

    我还想截住满头大汗的老江问些什么,他突然往反方向跑几步,来到一位家长面前握手。

    我定睛一看,晴天霹雳。

    眼下的环境不适合久留。我转身进入拐角,但随即停下。送到眼前的李程龙,我有什么理由不停下观察。

    “李运期中考数学考得很不好。江老师,您实话说,他平时上课很不认真吗?”

    “不会不会,李总您言过了。李运该上课该写作业都合格完成,只是我们这次考试加大难度……”

    我往拐角处靠近一小步,眼角抓着李程龙不放。他今天打扮得利落,打了一条蓝黑色的领带,跟那天在办公室有所不同的是右手中指戴着银戒。想起之前曹天润说的话,这可能是婚戒?难不成他是靠感情关系周旋名利场?

    不可能吧。李程龙长得确实不差,一双眼睛放在脸上刚刚好,看久了甚至能看出真情流动的意思在。但是一个能曾在常集市黑白通吃的人,绝对不可能单靠“情欲”二字。

    李程龙这时突然抬起头,我心脏剧烈跳动,立马缩回去。

    “打扰江老师,以后李运麻烦您。”说完这句话,皮鞋敲响地面的声音回响在走廊。我拔开腿三步做两步走,可还是来不及。

    李程龙经过我时,低头微笑致意。

    这一笑在我面无表情的面具划出一道长口子。

    李运霸凌过这么多人,李程龙总不可能每个都认识。更何况王晋入院的事情,李程龙唯一一次露面是在校办公室,而后的赔偿抚恤工作全权交由秘书,貌似家长会都是秘书帮忙。

    他不认识我。我闭起眼睛再睁开时,双眉皱起上下扫视这位陌生人,加快脚步像是避之不及,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他不认识我。我告诉自己。

    “希文,曹希文。”

    李程龙下午的样子仍然漂浮在眼前,我突然被一个声音从识海唤回现实。

    林星晨站在我身旁,手里拿着一块豹纹皮革:“刚刚叫了你几声你没应我。这是我刚找到的,你看可以吗?”

    “抱歉。”我接过去比对大小,点头。之前我问章丘如果要做笔袋之类的手工艺品,她喜欢什么花纹。“豹纹,”她无视我的欲言又止,再次斩钉截铁地重复,“豹纹。”

    付完钱,推开门隔在马路对面的是太古汇。霓虹灯亮,车水马龙,闪烁着车尾灯的钢铁长河左边是栉比相连的小店铺,右边是映照着云影天色的冷灰色钢筋建筑。

    挤过天桥来往的人海时,林星晨突然拽住我的手腕往旁边一拉:“小心。”一群大吵大闹的小孩无视眼前神色匆匆的行人,东跑西窜,身后还跟着大呼小叫、一脸汗水的家长。

    暑热未消,而林星晨的体温偏低,扣在手腕上的指尖力度不大,带来几分凉意。我感觉很舒服,本来的烦躁也平息下来,一时间竟然没撒开。

    等到小孩都跑开,天桥恢复秩序。林星晨低头看向手指,说声“抱歉”便放下右手向前走去。

    我跟上去稍微往左边靠去,汲取凉意:“所以那张报名表是怎么回事?”

    “淮大附中优才计划的进阶版,淮西市拔尖培养方案。就是让各重点高中分文理科推选出几位优秀学生去上课,上完课后进行测试再次选拔一轮培养对象,上高三期间可能不定时给他们上课吧。”

    “据说考试成绩中数学权重最大。”林星晨补充道。

    “那我去当个凑数的好了,”我推开太古汇的玻璃门,“免费先蹭上几节高中名师的课也不亏。”

    林星晨不免失笑,摇起头:“这可不行。如果你没选上我选上的话,未免太无趣了,不如不去。”

    我侧过头去使坏:“哎哟,对自己数学很有自信啊。”

    “不是这个意思……”

    “啧,我们穿得还是太随便。”我突然打断她的话,眼睛紧紧盯着衣着靓丽的潮男潮女,再低头看看我俩身上的校服。“有点奇怪不觉得吗?”是很奇怪,入门的两三家奢侈品店店员表面波澜不惊,眼角的目光早已刺过来好几眼。

    林星晨却是见怪不怪,走过我身旁时稍微偏过头与其中一个店员挑起眉毛:“淮大附中的择校费七十万一位。这件校服的身价够买店里五个包。”她回头,眼神状似无意丢给右边还在看我们的销售。但眼中那种凛冽一闪而过,手指复尔轻拉住我的衣袖:“走吧,这里有家书店的饮料很好喝。”

    我走马观花一般看着路过的落地海报,五官深刻的外国人鼻梁上戴着墨镜,红唇鲜艳的女星夹着名牌包发丝散乱。海报上刺眼的灯光和商场内的香调攻击五感,我呆了一会儿头已经发晕。

    林星晨注意到我的沉默,柔声道:“太古汇的工作人员就是这样。下次他们再这样盯着你看,你就看回去。这个地方只是个商场而已。”

    我冲她点点头:“我知道。只是现在这股香水味太浓烈了,又不好闻,闻得头疼。”

    林星晨听完后,也跟着皱起鼻子随后点头,跟我讲走快些上楼就没事了。

    林星晨口中的书店坐落在太古汇一个安静的角落,店里面来往的人不多,更多是坐下来看书喝咖啡的青年。空气中有一种焦苦的香气,咖啡豆在机器中研磨时,发出钝重的声响。

    “你说这里好喝的是咖啡嘛?我晚上不喝咖啡。”林星晨找到靠窗的座位,我走在她后面说道。

    她闻言抬头冲我弯起眼睛:“我知道。但我先不告诉你……这是我们手工社团选择花纹样式时常用的书,你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说完,她走去柜台前面点单。

    我翻开那一本厚重的图书,里面图案繁多,花纹纤细如发,藤蔓粗犷缠绕,后面有设计手提袋的形状与用料讲解。我回想起章丘独特的审美,喜欢简洁贵重的耳饰,服装的颜色却又张扬鲜艳,兜来转去始终无法总结这些服饰的审美共性何在。

    店内灯光昏暗,气温很低,我看得眼睛疲惫,顺便穿上自己带的外套。

    正当我准备向林星晨的方向看去,咖啡店对面的奢侈品店铺走出一对男性。店铺的名字叫做“Tiffany”,印象中是知名珠宝品牌。我不由留心起眼前两个男人。

    一个身材高瘦,压低鸭舌帽看不见眉眼。一个戴着口罩,白衬黑裤,衬衫上打着……一条蓝黑色绣花的领带?一条蓝黑色绣花的领带!我立马贴近玻璃窗,看向他的手指,银戒指。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右手中指也有银戒。

    没有任何思考,我下意识掏出手机放大拍照,紧接着压低身子,头死死抵在书脊。

    咚!咚!咚!心脏跳动的轰鸣声盖过了咖啡机的研磨声和店内的音乐。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凝结成冰。两年前的楼梯间,我猛地抬起头时看见的李运的表情,此刻在脑海里放大、扭曲、又忽地破碎。那个人的如影随形的猎杀似乎有了根源。

    我挣扎着起身,尽力平稳呼吸,眼睛没有离开书面。

    余光中,白衬黑裤的男性A似乎很为难地跟眼前的男人B说着什么。我看不清B的表情,只能从A的脸上捕捉到一些微不足道的信息。比如说,他眼睛的笑意僵住了。但他立马换上温和的姿态,微微弯下身子,不断说话。B不置一言,举手制止了他。他只能往后退一步,等B走在前面才跟上去。

    现在是晚上20时37分。距离淮大附中的家长会结束时长大概为三小时。

    我在太古汇的Tiffany门口见到李程龙和另外一个男人。

    他们没有牵手,没有更多的沟通,手指间戴着对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