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屋内的人开门时,我向身后扫视一眼。
路灯昏黄地悬在楼道口,灯泡上积了一层灰垢。炒菜的油烟从楼上人家的铁窗里钻出来,裹着辣椒和豆豉的气味。楼下的小铺子还亮着灯。偶尔有自行车碾过坑洼的路面,链条哗啦一响,又消失在巷子深处。自从离开常集市,我很少再进去老式居民楼。
“砰砰砰”林星晨又大力捶门,话没喊出口,“吱呀”铁门开了,一位老人探出头:“哎哟你小点声。怎么不带钥匙?我还在看电视呢!先进来先进来。”
“诶等等,”她手往我身上一指,“你身边这位是同学吗?”
我分散的注意力紧急集合,调整出一个自认为适宜的笑容:“奶奶你好,我是曹希文,林……”
老人似乎是恍然大悟,打断我:“行了,进来再说。”
林星晨借机比我慢下一步,贴在耳后用气声道:“这是我姥姥,对陌生人会有些抵触。不过你的话还好。”
嗯,为什么。我跟着眼前人走入屋子里边。客厅打扫得干净,没有开灯,唯一显眼的是亮屏的电视机,放着86版的《红楼梦》,电视柜上还放着一张当红演员的照片。我大抵是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也想不出林星晨会追星。
“姥姥你又不开灯。这样对眼睛不好的。”林星晨摁下灯源开关,“我在外面吃过了,不用再做。”
“你吃过人家吃过吗?”姥姥系上围裙,扭过头问我,“这个……希文,要不要我给你做饭啊?”
都夜闯民宿,还叫我希文,我怎么敢劳动老人家为我做饭!我一个劲儿摆着手,第一次感觉十分局促。“我也吃过,谢谢您哈。”
“嗯,”姥姥不客气朝林星晨那边甩了个眼刀,“我还以为她吃独食,这样对自己同学。”
林星晨下巴略微前伸又缩回,最终挠扁扁嘴:“唉……姥姥,曹希文没带家钥匙,爸妈都不在家,在我们这里周末借宿。还有,晚上十点半我就要关掉电视了。”
她又指了指口袋:“手机我也会没收的。”说完,就把我拉进房间,没有理会门后面姥姥絮絮叨叨的话语。
“随便坐,我也不太在乎卫生。”
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我的眉毛几乎要飞进发际线又被强压住,想开口问些什么又觉得冒犯,结果变成了一声“啊,那个。”
“嗯?”林星晨在整理自己的书柜。
“额……你平时都是这样,管着,你姥姥?”我在“管着”两个字刻意放低声调。
“是啊,”她理所当然地冲我点头,“我高一,她有次看电视到凌晨,还是偷偷看的,被我起夜发现。后来我爸妈担心家里没人她无聊,给她买了智能机,结果她又迷上玩手机,最近喜欢上小鲜肉。”
“看到电视柜上面的照片了吧,她上周自己放上去的。”
……啧,这么一比我才更像老年人。
“你书架上有什么书啊?”我放下背了一路的书包凑上前,一行行扫过去。上面两架都是练习册,有一些边角泛黄破损。下面都是文学书、历史书、《万历十五年》《三体》《故事新编》《群魔》……《树犹如此》《鳄鱼手记》?
我的意识慢下来。林星晨注意到我突然的迟钝:“你要是想看哪本直接看。”
“啊,好。”我抽出《树犹如此》,翻开时小心翼翼摩挲着书页。
初二时我意外接触到除了正统文学作品,就是教科推荐书目以外的书籍。《树犹如此》算是第一本,我颠来倒去把第一章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方面为那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勾出少年的多愁善感,一方面证实,原来这个世界同性会喜欢同性,但“喜欢”不一定只涵盖爱情,便执着地把白先勇的作品看完。
可惜在我未能彻底探索完世界上十种性向时,我被女生强制追求,自此断了那份心思。
“你读过吗?”林星晨一句话将我拉回来。
“啊……以前看过,但是忘了很多内容。只记得他的挚友去世。”
林星晨看着我,无言只是点头,便找个地方躺下。房间余下我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又从书柜抽出一本书。
“诶?”我突然从柜子里拎出一本白色封面的文件,“这上面写着‘剧本’?”
“是,手工社高一的学弟说戏剧节自己选的剧本小众,没人要演,来找我帮忙。我觉得挺新鲜就答应了。”
“又是戏剧节,又是手工社社长,你真是身兼数职……能看看吗?”我抖抖剧本,林星晨见状露出微笑。
第一页赫然写着:“契诃夫 《海鸥》”
的确小众,戏剧节同学更多会选择《雷雨》《威尼斯商人》《赵氏孤儿》等等学校曾经给出的名单,想来这位学弟也是期望独树一帜、别出心裁。
“一群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在乡村庄园中因艺术理想、错位的爱欲与病态崇拜相互折磨,最终走向幻灭与自杀的悲剧。”
“每个人都想成为别人的光,却只学会了如何熄灭彼此。”我无意识地念出剧本上黑色手写字体的标注。字迹不像林星晨写的,可能是那位奇思妙想的学弟。
“你饰演哪个角色?”
“妮娜,那个视阿尔卡金娜为自己偶像的女孩。但是因为这次集训,我好久没排练词都快忘光了。”
我被剧本里的拉扯与毁灭所吸引,立刻开口:“我可以帮你排练。我想试试怎么演。”
话音未落,林星晨从床上弹起,拉开书柜抽屉找到一支塑料白玫瑰,然后翻出一本笔记本和签字笔塞到我手上,转而放轻声音推开房门。
时钟指向十点,但房门外已经一片黑暗,智能机摆好在餐桌,想来姥姥不想打扰我们提前睡觉了。
我在客厅中央放上一把椅子,打开笔记本用笔胡乱书写。我们没有开灯,月光从玻璃窗斜切进来,将椅子上的身影拉得细长,游动到林星晨脚下,像是某种窥探。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玫瑰花粗糙的塑料纹路。
我稍稍回头:“开始吧。”
“阿尔卡金娜,”林星晨颤抖着声音开口,“我今天在黎明时分摘下它。”
阿尔卡金娜没有转身分过怜悯的眼神,脖颈扬起勾出傲慢的弧度,一言未发。
妮娜攥着玫瑰,硬着头皮道:“它,它散发着寒冷,清晨的忧伤……”
“您的双手,散发着……”阿尔卡金娜终于转身,只是看着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的手指只有炭笔的灰渍和一点残留的松节油味道。她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手指缝里还有几道很小的伤口,是上次摔伤留下的。
“……石墨和沉默的气息。”我的眼神有一丝波澜,这不是剧本里面的原话,看来她是忘得差不多了。幸亏我也只是匆匆看几行,记不清楚。
然后,我伸手接过玫瑰,指尖轻轻擦过林星晨的掌心,像是一阵风掠过湖面,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阿尔卡金娜的指腹擦过颤抖的花瓣,鼻尖抵住花蕊,似真有暗香。
妮娜几步走上前,蹲在她跟前,颤抖着声音:“我想成为你!我要成为你!”妮娜的手指想沿着月光爬上阿尔卡金娜的脸颊,伸出指尖但又被她的眼神灼伤。
“真诚是少数人的奢侈。你的仰慕或痛苦不过是我鞋上的泥点。”
“可我的痛苦是……”
“啪”阿尔卡金娜掷开白玫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是您踩在我脖子上的靴子。”
“是无意间割开无法止血的伤口。”
“痛苦不会镀金。”
“你能忍心看着我追寻着您的身影,苦苦哀求您停下回头吗。”
“痛苦是不会镀金的。她是真实的。”
我和林星晨都是用气声对话,她语调的起伏以至于让我以为她是在抽泣。
“你将会在寂静中成为我的倒影。”阿尔卡金娜复尔开口,却没有等到回答。
林星晨已经站起,俯下身同我平视。
“不,我不再是你的海鸥。”
“Янаучиласьтонуть.”陌生的俄语,我有些吃惊地盯着她。我可以摸到自己的手腕,但此刻脉搏在空气浮动,我害怕惊扰它。
“嘿哟!”突然传来一声大叫,客厅一下亮堂起来。“你两在干嘛,黑灯瞎火,吓死我啦!”是姥姥,她左手抚在自己的胸口,右手抓着智能机。
林星晨挑起眉毛后冲我一笑,转身看到姥姥手里的手机:“……姥姥,你在干嘛?”
姥姥的手掌又松开了。
“睡觉睡觉,我和曹希文也要睡觉。手机我真收了,你别想着偷偷起床拿走。”
“知道,嘿呀。”偷手机没成反倒在我面前被抓包,老人家脸皮薄,气急败坏地推开林星晨就大力关门。我不由发笑,都说老人越活越回去,这样看还真是。在学校管我数学,管手工社,在家里管姥姥,林星晨真是不容易。
刚才戏剧带来的异样一下子被冲稀,我跟着林星晨放好家具位置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姥姥已经开了手机跟着做体操。林星晨刷着牙,满嘴泡沫:“遭商浩。”
“……嗯,听不懂。”
她吐口水:“早上好。我昨晚突然想到,你要不要来看我演出。”
我愣住:“哦,好啊什么时候。”
“周三晚上。”
“那可能不行了。”我稍微停顿下,“我可能有事。”
林星晨仰头理解地“啊”一声,接着低头漱口。
今天早上我还是要回去见章丘。哪怕我并不想见到她的二婚对象,可是豹纹钱包已经做好,而且明天是她的生日。
吃完早饭后,我跟姥姥和林星晨告别,坐上地铁回家。
打开家门,章丘在餐桌前摆弄鲜花,见到我后非常高兴,问我集训是不是太累了,从冰箱拿出樱桃。将书包扔在沙发上,家钥匙隐约作响。
昨天的对话好像没有发生过。我有冲动拿出手机,问曹天润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章丘说定在8月领证。从此,我们一家人真的各奔东西。
注1:文章的台词引用自契诃夫《海鸥》
注2:“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引用自白先勇同名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