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鹤断颈处溢出的青烟凝成霜色鬼手,攀上杨樊脚踝铁链的刹那,寅时更漏突然迸裂。
沈未寻腕间悬停的朱笔在宣纸上投下判官令箭般的影,那滴将坠未坠的朱砂突然活了,扭曲着爬过"斩"字最后一捺,在《大靖律》残卷里蜕成赤练蛇。
更鼓余韵里,杨樊镣铐震落的铁锈正悄悄腐蚀"斩"字最后一笔。
簪尾嵌的东珠砸碎《连坐律》条文时,宇文绰护腕暗藏的玄铁鳞片正割破卷宗夹层的密信——那是用西戎狼血写的文书,墨迹遇铁即焚,腾起的青烟里浮出半张父亲临别时的脸。
"将军的护腕压着永徽十三年的雪。"沈未寻碾碎的冰蚕蛊尸粉飘向烛台,焰心突然窜起幽蓝鬼火。
"杨樊之事,罪不及妻孥!"
"鬼面刹罗何时有了菩萨心肠?我想也是,侯爷最近便有大喜之事,都说男人成亲后侠骨柔情,没想到,侯爷也脱不了世俗!"
"沈少卿过誉了,宇文绰本就是一介武夫,哪里免得了俗套呢?"
"侯爷放心,杨氏女罪不危及性命!"
沈未寻的朱笔突然调转锋芒,笔杆底端淬毒的银针在宇文绰喉结三寸处骤停。铜鹤香炉残余的灰烬里,慢慢浮起半枚带血的金吾卫腰牌。
沈未寻朱笔疾书,血蛇竟游出纸面咬住雪鹞羽毛。西墙忽现水波纹,此时寅时更鼓化作梵音,铜鹤香炉展开机关翼。
夏侯府内,灯火葳蕤。
夏侯嫣的珍珠璎珞突然断开,浑圆的南珠滚过青砖地,每颗都映出不同人脸:宇文绰面具下流血的瞳孔、沈未寻袖中盘踞的赤蛇、杨若薇颈间时隐时现的锁魂钉,以及她自己心事重重的脸。
"若薇姐姐,我一定设法救你出来!"夏侯嫣广袖翻卷,她手中正心不在焉擦拭一把淬了孔雀蓝的匕首,刀柄上的"南穆"二字还没消退。
寅时三刻,宇文府已笼在朱红烟霞里。王公贵族齐聚宇文府一堂。
檐角悬着的鎏金鸾凤灯在晨风中轻晃,廊下婢子捧着红漆托盘疾步穿行,金丝楠木雕的喜鹊登枝屏风后,隐约听得见喜娘絮絮的叮嘱声。
宇文绰立在滴水檐下,正红锦袍上的暗银云纹在晨光里忽隐忽现。他望着西角门方向,喉结微微滑动,玄色腰封下悬着的双鱼佩竟在无风自动。
忽听得街口传来喧天锣响,八人抬的朱漆描金花轿转过巷口,轿顶缀着的明珠流苏撞出碎玉声,惊起檐下一对锦翎画眉。
"新妇来咯——"司礼官拖着长调,满院的红绸霎时被秋阳镀作金缕。
宇文绰掌心沁着汗,见那缠枝牡丹轿帘被喜秤缓缓挑起,先映入眼帘的是缀着东珠的翘头履,石榴裙裾下隐约露出寸许绣着并蒂莲的雪白绫袜。
待得新嫁娘扶着喜婆的手探身而出,他呼吸蓦地一窒——九翟四凤冠上的点翠翟鸟衔珠欲坠,茜色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小巧的下颌,唇上胭脂倒比阶前石榴花还要艳上三分。
正厅里龙凤喜烛已燃至三寸,夏侯嫣跪在缠枝莲纹的锦垫上,听得司礼高唱"拜——",青玉压裙禁步轻撞出声。
宇文老太太高兴非常,"好好好!孙儿快扶嫣儿起来!眼下老身便放心了!"
隔着喜帕,她瞧见身侧人玄色皂靴上沾着的桂花瓣,忽想起今晨梳妆时,乳娘将晒干的合欢花掺进发油里,说这是宇文家老太君特意从慈安寺求来的。
红绸另一端传来温热的震颤,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将同心结攥得这样紧。待行过三拜之礼,满堂宾客的贺喜声里忽炸开孩童的嬉闹。
夏侯嫣被引入洞房时,瞥见窗棂上贴着金箔剪的"卍"字纹,看起来真是碍眼。
合卺酒盛在剖开的匏瓜中,苦香里混着合欢花的甜腻,她垂眸饮尽时,正撞进宇文绰映着烛光的眼眸。
外间不知谁在唱撒帐歌,红枣桂圆雨点般砸在百子千孙帐上,她藏在袖中的手忽被温热的掌心覆住,龙凤喜烛"啪"地爆出个灯花。
夏侯嫣不情不愿地挣脱了他的手,红烛爆出第九朵灯花时,孔雀蓝匕首正抵在宇文绰心口。
夏侯嫣的霞帔金线忽明忽暗,映得淬毒刃光如月下蝎尾。"放杨姐姐出诏狱,"她指尖拂过嫁衣下藏着的南穆金吾卫符牌,"否则明日满朝皆知,宇文将军大婚夜血溅三尺!"
宇文绰低笑震落梁间积尘,玄铁护腕卡住她腕脉的动作,恰似三日前校场降伏烈马。
"夫人可知,"他用指腹去染匕首刃上剧毒,手指瞬间泛出妖异的靛蓝,"为夫这心早被南穆蛊毒浸透?"
突然将人拽进怀中,他的唇碾过她颈间,在雪肤上烙出孔雀尾翎的纹路,"为夫还不能死,我还未与夫人白头偕老,怎敢去死?"
夏侯嫣用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你当知我,不是真心嫁你,何苦吞这碗夹生的饭?"
宇文绰像不怕死的修罗,竟然主动将脖子往前伸,匕首瞬间见了红"无论你愿不愿,我都娶定你了,嫣儿,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谁也不能伤你一分一毫!"
"可是,现在伤我最深的人是你!你用这等手段娶我,当真是不光彩!"
"无所谓!只要我能保护你,我什么龌龊手段都能使出来!你那个朋友,过几日,我便去求陛下放了她!"
几日后,杨若薇的赦免文书果然下来了。
夏侯嫣的羊脂玉簪在此刻发生奇异折射,将宇文绰面具下的疤痕拓在杨若薇的赦免诏书上,那道狰狞的沟壑正巧切开"特赦"的玺印。
雪鹞羽毛坠落的瞬间,诏书空白处突然显出密纹——原是西戎巫医调制的显形散,遇禽羽即现:宇文氏双生……后面是什么已经被水浸湿,看不清了。
五更梆子响时,赦免诏书突然自燃。
火苗窜起的轨迹与当年穆王府走水时分毫不差,灰烬中却现出杨若薇的释身契——原是沈未寻用冰蚕丝重写过三遍的杰作。
夏侯嫣与宇文绰去老太太房间请安,崔老夫人递来传世玉镯。
晚上,宇文绰正将蛊毒解药喂进夏侯嫣唇间。"咬"他指尖残留着诏狱阴苔的气息,眼底却盛满戏谑的温柔。
夏侯嫣咽下苦涩时,瞥见他袖口露出的半截金丝楠木匣——正是装过杨若薇赦免诏的那个。
夏侯渊踏碎月洞门时,翡翠玉镯正在夏侯嫣腕间泛起诡光。"兄长可知这镯芯浸过孔雀胆?"她笑倚臂弯,指尖在他掌心画出血符的最后一笔。
檐下突然坠落的雪鹞,爪间抓着半幅被血浸透的《应天书院生徒录》。
更漏滴穿青石砖时,沈未寻正在调第七味解药。冰蚕在琉璃盏中吐出金丝,每一根都系着穆王府冤魂的呓语。
窗外飘来烧焦的喜帕残片,上面的鸳鸯竟刺痛了他的心。他忽然捏碎药杵,玉石粉末在月光下显出四个篆字:鬼面藏龙。
宇文绰摩挲着翡翠玉镯冰裂纹的刹那,琉璃灯罩里的烛火突然窜起三寸青焰。
夏侯嫣腕间传世玉镯的莹光正巧映在《西戎风物志》某页,羊皮卷上"楼兰古墓"的朱砂批注突然洇出血色……原是阿福三日前呈上的密报,用孔雀胆混合人血书写,遇翡翠冷光即现真容。
"让驼队带上这个。"宇文绰解下夏侯嫣昨夜挣断的珍珠璎珞,二十七颗南珠里藏着应天书院特制的追魂香。
阿福接过时瞥见主子颈间新添的抓痕,那道蜿蜒红印恰与密档中"换婴路线图"的沙漠暗河重合。
打更梆子响时,乔装成胡商的死士正在驼铃里灌注水银。为首的骆驼项圈暗格中,那卷《妙法莲华经》的每一粒金粉下,都压着半枚宇文承当年遗落的生辰符。
宇文绰抚过夏侯嫣留在案上的孔雀蓝匕首。
驼队出关那日,沙暴卷起的砾石在城墙刻下诡异纹路。
夏侯嫣的翡翠玉镯突然发烫,裂纹中渗出朱砂色的液体,遇风凝成"鸠盘"二字——这正是当年主持换婴的巫医代号。
宇文绰在城楼掷出三枚占卜用的龟甲,其中一枚正巧卡在女墙箭孔。
十七日后,阿福的密信藏在死骆驼胃囊里送回。
宇文绰用孔雀蓝解药化开血痂,羊皮上浮现出地宫壁画拓本:九头蛇神女怀抱的婴孩襁褓上,赫然绣着西戎王室独有的狼首双生纹。
夏侯嫣的玉簪恰在此时坠地,簪头镶嵌的夜明珠滚进炭盆,炸开的荧光里显出半幅残缺的皇室族谱。
当更漏滴尽寅时最后一刻,宇文绰突然捏紧手掌。冰裂纹里飘出的金粉在烛焰中凝成三岁女童的轮廓,那眉眼竟与母亲及笄时的画像重叠。
夏侯嫣的鎏金步摇在博古架上震颤,缀着的东珠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发黄的密档残页——正是当年接生婆画押的换婴契书。
崔老夫人送来的合卺酒杯突然渗出黑血,银雕的并蒂莲纹路里爬出七只青铜甲虫。
宇文绰蘸着毒酒在案上勾勒,西戎地图与温孤觞背部的胎记渐渐重合。
窗外掠过雪枭的阴影,爪间抓着半截婴儿的长命锁,锁芯暗藏的孔雀石正与夏侯嫣耳坠上的宝石产生共鸣。
天亮后,阿福的第二个信使倒在宇文府后门。尸体怀中的鎏金密匣用冰蚕丝缠了九重,每解开一层就飘出些许磷粉。
夏侯嫣的嫁衣霞帔无意扫过,金线绣的凤凰突然在幽光中展翅,羽尖指向《大靖律》里被朱砂圈住的"私通外敌"律条。
宇文绰的鬼面在磷火中映出冷笑,玄铁护腕暗格弹出的密函,正与二十年前西戎王后的绝笔书笔迹相同。
夏侯嫣的翡翠玉镯磕在青瓷碗沿时,阿福提着的灯笼突然泛起幽蓝。
她望着侍卫统领捧药碗的粗粝指节,忽然发现那些疤痕排列方式,像极了沙漠商队用来辨识绿洲的星图。
"侯爷的玄铁护腕..."阿福突然结巴起来,这个十年前就该痊愈的毛病,总在提起旧事时复发。
他解下腰间青铜虎首佩浸入汤药,锈色在琥珀汤液里洇开成永徽十七年的沙暴——那年他十二岁,蜷在西戎边境的胡杨树洞,听着饿狼撕扯父母遗骸的声响。
宇文绰的鬼面出现在第三日黎明,玄色大氅扫落洞口的霜。少年将军扔来的馕饼滚着金砂,烙着北境军独有的虎毒花纹。
阿福记得自己啃噬时崩断了半颗牙,血水混着粗粝麦香的味道,二十年来总在雨夜反刍。
"当时属下瘦得像截胡杨树苗。幸亏侯爷庇护,阿福才长得这样白白胖胖!"阿福掀起革甲,肋间那道贯穿伤疤在烛火下宛如月牙泉。
夏侯嫣的鎏金护甲突然滑脱,露出腕间相似的旧痕——原是当年为护杨若薇受的箭伤。两人疤痕在月光里共鸣般泛起微红,恍若沙海彼端的烽燧遥相呼应。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阿福从蹀躞带暗格取出半块风干的馕。经年累月的血迹已凝成西戎文字,细看竟是"不弃"二字。
夏侯嫣的玉簪恰在此时坠地,簪头夜明珠滚过青砖缝,照出宇文绰鬼面下未愈的箭伤——那位置与阿福颈间疤痕,恰能拼成北斗七星的勺柄。
窗外骤起穿堂风,案头《山河堪舆图》突然翻至龟兹古城页。
阿福的青铜佩在风中发出呜咽,原是中空藏着片胡杨叶,叶脉纹路与宇文绰虎符密纹严丝合缝。
夏侯嫣忽然想起大婚夜,那人用他的唇在她肩头烙下的印记,正与眼前侍卫统领的旧伤形成镜像。
打更梆子惊飞宿鸟时,阿福正在擦拭宇文绰的长枪。剑穗缠着的褪色布条突然断裂,露出半角馕饼残片——二十年来,他用北靖秘术将救命干粮炼成护身符。
夏侯嫣的翡翠玉镯在此刻泛起涟漪状光晕,镯芯冰裂纹里渗出细沙,在青砖地上拼出少年将军的背影。
须臾间,少女的心事和着微风散进了北靖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