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长明灯 > 索玉救妻夜
    浓稠的雨,沉沉地压在北靖帝都之上。夜色如墨,被千万根冰冷的银线反复刺穿、搅动,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湿冷罗网。

    宇文绰的身影便是在这罗网中骤然撕裂的一道口子。他撞开沈府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裹挟着一身寒彻骨髓的湿气与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直扑内院书房。

    那药味苦得发腥,固执地缠在他玄色衣袍的每一道褶皱里,像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

    “沈未寻!”宇文绰的声音像生了锈的刀,刮过雨幕,砸在紧闭的雕花木门上,“交出螭纹血玉!我要救嫣儿!相信你也不想要她死吧?”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雨水的冰冷和他胸腔里灼烧的焦躁。

    门扉无声地向内滑开。书房内暖意融融,明亮的烛火与角落青铜兽炉中逸出的沉水香暖烟,瞬间撞上宇文绰带来的寒流,激起一阵水汽氤氲的白雾。

    沈未寻一身家常素色锦袍,安然端坐在紫檀书案后,手中正把玩着一物。烛光落在那物件上,流转出一种奇异的光泽,温润如凝脂,深处却似有极淡的血丝在缓慢游动、凝聚,仿佛拥有生命。

    他抬起眼,目光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透过弥漫的水汽落在宇文绰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上。

    “少司大人?”沈未寻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指尖却依旧从容地摩挲着那枚玉佩温润的边缘,“如此夤夜,冒雨前来,所为何事?这‘螭纹血玉’……又是何出此言?”他微微倾身,姿态松弛,仿佛只是不解老友的唐突。

    宇文绰一步踏入书房,脚下昂贵的地毯被雨水浸透,留下一个深色的、狼狈的脚印。他周身散发的寒气,竟让书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猛地一缩,随即“噼啪”一声轻响,烛芯爆开一朵诡异的青色焰花。

    这骤然腾起的青焰,短暂而锐利地照亮了宇文绰的眼眸深处——那里没有温润,没有迟疑,只有一片被绝望与孤注一掷熬煮得浓稠如血的红。

    “何必再演?”宇文绰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从冰封的深渊裂缝中挤出来,“南靖王都的雪,再厚,也盖不住穆王府地砖缝里渗出来的旧恨。”他死死盯着沈未寻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一字一顿,像冰冷的铁钉楔入木头,“我说得够清楚么?穆、王、府、世、子?”

    “世子”二字落下,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在书房凝滞的空气里。沈未寻脸上那层温润如玉的面具,瞬间凝固了。方才眼底流动的温和讶异,如同被骤然冻结的溪流,寸寸冰封。那点仅存的人间烟火气,被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的死寂迅速取代。

    他指腹摩挲玉佩的动作停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那份刻意维持的儒雅彻底剥离,显露出其下岩石般坚硬阴鸷的底色。

    他缓缓抬眼,目光不再是看着一个同僚,而是像审视一个闯入巢穴、知晓了不该知晓秘密的猎物。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芜的冷。

    “所以,”沈未寻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干涩、紧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这便是你深夜闯府,索要血玉的倚仗?”他缓缓站起身,那枚在烛光下流转着诡异血光的玉佩,被他随意地搁在冰冷的紫檀案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异常刺耳。“你拿这个秘密,来换这块玉?”

    宇文绰的目光如钩,死死攫住案上那块血玉。那玉在暖黄的烛光里,竟似有生命般,内里的血丝仿佛在缓慢地、无声地搏动,每一次微弱的脉动,都狠狠撞在他的心尖上。

    嫣儿苍白如纸的面容、气若游丝的痛苦呻吟、冰蚕蛊在她血脉深处疯狂噬咬留下的霜痕……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灼烧着他的理智。

    “是交易!”宇文绰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强压的暴怒而微微前倾,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字字却重逾千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玉给我,你依旧是北靖的大理寺少卿,你穆王府的血海深仇,你尽可以继续谋划!无人知晓今夜之事!否则——”他顿住,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沈未寻的眼底深处,“否则,明日早朝之前,你沈未寻,或者说穆王世子,这十数载苦心孤诣的潜伏,必将化为北靖朝堂上一纸索命的檄文,传遍天下!你选!”

    沈未寻的视线从宇文绰脸上移开,落在那块似乎因某种感应而血色更浓的血玉上。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只有窗外暴雨无休止的咆哮,以及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书房的墙壁上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如同两尊沉默角力的凶神。

    终于,沈未寻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权衡利弊后终于做出舍弃的冷酷纹路。他伸出手,动作慢得令人心焦,重新拾起了那枚螭纹血玉。冰凉的玉质触感似乎让他指尖有瞬间的凝滞。他没有再看宇文绰,目光垂落,仿佛在掂量着这枚玉,也仿佛在掂量着宇文绰话里的分量。

    “好!”一个单字,从沈未寻唇齿间冷冷迸出,干脆利落,再无半分犹豫或试探。他手臂一抬,那枚凝聚着嫣儿最后一线生机的玉佩,带着一道微弱的血光残影,直直抛向宇文绰!

    宇文绰瞳孔骤缩,所有的神经在这一刻绷紧到极致。他几乎是凭着野兽般的本能,五指箕张,闪电般探出!冰冷的玉质入手,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温热感瞬间透过掌心蔓延开来,仿佛握住了嫣儿残存的、微弱的脉搏。这微弱的生机感如同强心剂注入他濒临枯竭的心脏,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惶恐同时攥住了他。

    他死死攥紧血玉,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轻响,玉石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裹挟着药味和雨腥气的冷风,就要扑入门外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之中。

    就在他转身、背脊完全暴露给沈未寻的刹那——

    烛光下,一道极其微弱的寒光,在沈未寻垂落的宽大袍袖边缘倏然闪现!快得如同错觉。那是一枚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光泽的毒针,针尖的锐芒被烛火映亮,只一瞬,便重新隐没于锦缎的褶皱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未寻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纹丝未动,脸上重新覆盖了一层冰冷的平静,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宇文绰毫无防备的后心,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宇文绰的脚步,却在即将跨过门槛、踏入那瓢泼雨帘的前一瞬,毫无征兆地顿住了。暴雨的轰鸣声浪瞬间将他吞没。他没有回头,身体依旧保持着向前冲的姿态,紧握着血玉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他的侧脸上,顺着坚毅的轮廓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沈未寻,”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清晰地送回到书房里那个凝固的身影耳中,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疯狂平静,“你猜……”

    他微微侧过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滴落,砸在门框上。他沾满雨水的眼睫下,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只余下两盏幽暗的、燃烧着最后意志的长明灯。

    “……你猜,若我宇文绰今夜当真死在此处,”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血腥气,“你穆王府世子潜伏北靖十数载、所有精心布置的暗桩、密道、盟友名单……会不会在天亮之前,就一字不差、详详细细地呈到北靖陛下的御案之上?”

    话音落下,如同抛下最后一枚致命的砝码。宇文绰不再停留,不再等待任何回应,猛地一头扎进门外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与暴雨之中。那决绝的背影,瞬间被狂暴的雨幕撕扯、吞噬,只留下一道急速消失的模糊轮廓。

    书房内,死寂无声。唯有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疯狂摇曳、挣扎,将沈未寻孤立的影子在墙壁上剧烈地晃动、拉长,如同狰狞的鬼魅。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态,右手拢在袖中,紧握着那枚淬毒的细针,针尖的幽蓝寒光在袖内阴影里明灭不定。

    方才宇文绰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锥,狠狠凿进他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那张永远温雅从容的脸,此刻只剩下僵硬的惨白,肌肉微微抽搐着,眼神深处,那精心构筑的复仇高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玉石俱焚的威胁撼动了一丝根基,裂开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缝隙。

    他拢在袖中的手指,捏着那枚淬毒的细针,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难以察觉的“咯咯”轻响。毒针幽蓝的锋芒在袖内阴影里急促地明灭,如同他此刻剧烈挣扎的心跳。

    门外,暴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宇文绰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沉重的府门在狂风中发出“咿呀”的呻吟,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就在那两扇黑漆大门即将彻底闭合的缝隙里,一道比夜色更浓、更迅疾的影子,如同被惊飞的巨大蝙蝠,悄无声息地从门廊的阴影中拔地而起,只一闪,便融入了头顶倾泻而下的无边雨幕,朝着宇文绰消失的方向,鬼魅般追索而去。

    书房的寂静被无限放大。沈未寻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握的右手,那枚致命的毒针无声地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垂眸,视线落在摊开的左手掌心——几缕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赤色粉末,正静静地躺在掌纹之中,那是从螭纹血玉上悄然刮下的碎屑。他指腹缓缓捻过这些粉末,眼底的冰封裂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棋逢对手、甚至带点扭曲欣赏的、极其幽暗的光。

    雨声依旧狂暴,敲打着屋顶、窗棂,也敲打着人心。沈未寻抬起眼,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雨幕,看清那枚离去的血玉最终的去向,看清这场以命为注的豪赌,究竟会开出怎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