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长明灯 > 玉陷龙潭
    子时的更漏滴下第二声,余韵在宇文绰踏入德安长公主府朱漆兽环大门的瞬间,便被吞噬殆尽。

    门内是另一重天地。浓稠暖香自鎏金狻猊兽炉口鼻间喷涌而出,带着甜腻腐朽的富贵气,霸道地压下他衣袍间裹挟的夜雨清寒与苦涩药味。这不是救嫣儿的药香,是权势精心酿制的鸩酒,甜腥刺喉。

    引路宫人屏息垂首,足音轻若狸猫,引他至内殿深处。重重鲛绡帷幔后,德安长公主斜倚雪白狐裘软榻,茜素红宫装被烛火映得如凝结之血。

    她并未抬眼,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漫不经心拨弄榻边小几上一物。烛光流转其表,沉敛中透出凶戾——凤首狰狞吞噬龙躯,正是那“凤吞龙”。

    “宇文将军夤夜劳步,本宫便直陈了。”德安终于抬眸,目光如淬冰银针,精准刺入宇文绰眼底,居高临下,威压森然。声音不高,却字字敲碎满室金玉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本宫知你心焦。夏侯嫣那丫头,中的是冰蚕蛊罢?可怜见。”指尖在狰狞凤首上一划,优雅中透出残忍,“此玉,名‘凤吞龙’,上古奇珍,可解百蛊,冰蚕微末,不足道也。”

    她略顿,欣赏着宇文绰骤然绷紧的下颌与深潭眸底翻涌又强抑的风暴,唇边漾开猫戏鼠般的笑意:“玉,可予你。然将军须知,天下无白得之灵药。本宫…需一柄足够锋利的刀。”

    她微微倾身,茜素红似血河涌动,声音压得更低,蛊惑与胁迫交织,“替本宫驱驰,忠心不二。夏侯嫣的命,悬于你一念。”

    殿内死寂。唯闻香炉炭火偶爆轻响,烛泪垂落之声。那甜腻暖香化作无形绳索,勒紧喉头。宇文绰目光死死钉在血玉之上。嫣儿苍白覆霜的面容在眼前晃动,每一次微弱喘息都牵扯他濒临断裂的心弦。他需此玉,刻不容缓!然德安眼中赤裸的野心与掌控欲,如毒蛇信子舔舐理智。

    更漏无声滴淌。德安指尖敲击玉璧,嗒、嗒、嗒,如催命符。宇文绰垂落身侧的手,指节泛白,青筋在薄皮下跳动。终于,他极缓抬眸,眼底怒涛似被万丈玄冰彻底封冻。他向前一步,伸手,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

    “长公主…明鉴。”声音嘶哑如粗砂砺陶,字字耗尽心力,“臣…愿效犬马。”此言出口,如将残存尊严亲手奉上祭坛。

    德安眼中精芒爆闪,猎物入彀的狂喜几乎溢出。她迫不及待将“凤吞龙血玉”推前。“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宇文将军,接玉!”

    冰凉玉璧入手,沉坠,带着异样温热。宇文绰五指收拢,紧攥这救赎之望。然指腹贴合玉璧内壁刹那,一丝细微却不容错辨的粗粝感,如砂砾,突兀地硌在指尖!

    不对!

    心猛地沉坠冰窟。面上屈从隐忍未改,五感却尽数凝聚于那一点粗粝。指腹极隐秘地沿刁钻弧度用力捻过。触感更晰——颗粒!坚硬,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奇异质地!

    星陨砂!

    惊雷炸响识海!南靖穆王府独有秘藏!天外之物,蕴奇异星力,研粉掺器,留独一无二星辰印记,水火难侵,百年不消!除穆王府核心,外人无从知晓!

    祖母崔桢…宇文绰胸中惊涛翻涌。是她!唯这位出身清河崔氏、沉寂北靖数十载的老封君,方可得此秘物,方能神鬼不觉于德安至宝“凤吞龙”内壁,烙下此致命痕迹!她传话命己来,非是提醒,乃布局!算准德安必以此玉为饵,算准自己必接!她要借这玉…将这潭死水彻底搅浑!将德安…乃至整个棋局,拖入深渊!

    攥玉手心霎时沁出冷汗。看破,不可言。此玉仍是嫣儿唯一生机,必取!然祖母此步…险至绝巅!德安面上志得意满之笑,此刻在宇文绰眼中,已蒙上浓重血翳。

    恰此时,殿外骤起仓惶足音,一内侍连滚带爬扑至帷幔前,声带惊惧:“启…启禀长公主!温…温先生…被宫中来人,以陛下急召重布星盘、兼解长公主头疾之名,强…强请入宫!来人…指名索要…索要长公主这块‘凤吞龙血玉’!”

    “什么?!”德安脸上得意瞬间冰裂,化为惊怒煞白!她猛自软榻站起,茜素红袍带起厉风。“陛下…他要本宫的血玉?!”不祥预感如冰蛇,瞬间缠紧心脏。

    宇文绰的心,沉落渊底。来了!皇帝独孤璟,快得超乎所料!重布星盘是虚,解头疾是谎!要的,正是这块刚从德安手中递出、被己“奉还”、内藏星陨砂的“凤吞龙”血玉!

    他死死攥紧掌中这烫手血玉,指节咯咯作响。嫣儿等不得!必即刻脱身!趁此浑水未彻底滔天!

    “长公主,”宇文绰声沉而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陛下急召,必是要务。臣…不便久留。嫣儿之疾,刻不容缓,臣告退!”不再看德安惊怒扭曲的脸,亦顾不得礼数,紧护怀中祸玉于怀,玄色身影如决绝惊雷,撞开厚重帷幔,朝殿外杀机四伏的夜色疾冲而去。身后,唯余德安气急败坏的尖利嘶吼,在甜腥暖香的奢华樊笼中徒然回荡。

    北靖皇宫,紫宸殿。

    夤夜已极,殿内灯烛煌煌,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沉甸甸、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凝固,山雨欲来。

    温如玉,德安长公主府中以星象卜算闻名的幕僚,此刻正跪伏于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双手高举,托一打开的紫檀锦盒,红绒衬底上,静静卧着刚从德安府取来的“凤吞龙血玉”。

    烛火跳跃,映照狰狞凤首扭曲龙躯,玉璧深处,似有极微弱、几不可察的暗红星点缓缓流转。

    皇帝独孤璟,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御案之后。目光未及温如玉,只如两柄淬寒冰刃,死死钉在锦盒血玉之上。面沉如水,下颌绷紧如满弓。

    御案旁,一玄甲肃容的钦天监老监正,手持一柄边缘磨得锋锐的特制玄铁刃,极小心地刮擦血玉内壁一不起眼角落。细微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大殿中放大如雷霆,刮过每人神经。

    一点极细微、闪烁暗红金属光泽的粉末,被铁刃刮下,落入老监正手中一只纯银小碟。老监正屏息,指尖捻起粉末,凑近一盏特制、燃着惨白“幽冥焰”的琉璃灯。粉末触焰,骤然爆开细碎却无比清晰的点点暗红星芒!如微缩的、燃烧地狱火的星辰碎片!

    “陛下!”老监正声带颤栗,噗通跪倒,高举银碟,首深埋,“确…确乃南靖穆王府独有之‘星陨砂’!此砂…遇‘幽冥焰’显星芒异相,寰宇无二!”

    “星陨砂……”独孤璟终于缓缓开口,声不高,却如裹挟万载玄冰的朔风,瞬间席卷紫宸殿,寒意刺骨。他慢慢抬首,目光第一次如实质刀锋,越过锦盒,越过伏地的温如玉,似穿透重重宫阙,钉死德安府方向。

    嘴角极缓、极冷地向上牵起。非笑,是猛兽锁定猎物时露出的森白獠牙。

    “好一枚‘凤吞龙’…好一位朕的‘好皇姐’!”独孤璟声陡然拔高,挟雷霆震怒与至亲背弃的刻骨寒意,“连南靖穆王府的余孽…也成了你裙下之臣、掌中之刃了么?!”

    言未毕!

    “呛啷——!”

    殿门两侧,两尊铁塔般的御前带刀侍卫,腰间长刀应声出鞘半尺!寒光如电,撕裂凝滞!那半截出鞘的锋芒,挟无匹杀伐之气,未指温如玉,却如两道冰冷铁闸,带着千钧之力,一左一右,沉沉压上刚被内侍强“请”入殿、立足未稳的德安长公主那雪白纤细的颈侧!

    冰冷金属触感透骨!德安面上血色刹那褪尽,唯余死灰。精心描画的凤眸因极致恐惧与难以置信圆睁,身躯僵若木偶,喉间发出一声短促扭曲的抽息。茜素红华服,此刻成了最刺目的嘲讽。

    独孤璟缓步绕过御案,踱至德安面前,足音沉闷,踏碎凝滞。他微微俯身,自温如玉高举的锦盒中,拈起那枚肇祸的“凤吞龙血玉”。修长手指摩挲玉璧,指尖精准停在内壁那刮擦过的细微痕迹处。玉质温润,内藏星砂却如毒刺,扎得帝王之心鲜血淋漓。

    他抬眼,目光如最深寒潭,倒映德安惊骇欲绝的面容,嘴角那抹冰冷弧度加深,带着残忍嘲弄与洞穿一切的酷烈:

    “皇姐啊皇姐…”独孤璟声低沉下去,字字却如重锤,狠砸德安心坎,亦震碎殿内众人神魂,“这南靖逆党的砂砾…硌在你的玉里,就不觉得…硌得朕心旌摇颤么?”

    宇文绰的马车碾过寂静长街青石,轮声单调急促,似欲逃离身后那座即将被血海吞噬的皇城。他倚靠冰冷车壁,双目紧阖,怀中“凤吞龙血玉”紧贴心口,传递微弱而真实的温热。嫣儿…嫣儿有救了!此念如残烛,支撑他几近枯竭的心力。

    马车未归府邸,悄无声息拐入僻静巷弄,停在一处不起眼的黑漆侧门前。此乃宇文府后巷,直通府邸深处最幽静之所——祖母崔桢佛堂院落。

    他推门下车,夜风挟寒扑面。佛堂小院中,几盏素白纱灯在风中轻曳,投下昏黄静谧光晕。空气里浮动着宁神的淡淡旃檀气息,与德安府甜腻暖香、皇宫冰冷杀伐之气截然两重天。佛堂门虚掩,透出内里一点暖黄烛光。

    宇文绰深吸一气,压下心头惊涛,推门而入。

    佛堂内陈设极简,一尊沉默观音,一只蒲团,一盏长明灯。祖母崔桢,老封君宇文氏,背对门跪坐蒲团。一身素净深青布袍,白发以简朴木簪绾起,背影单薄宁静,似已隔绝尘寰,唯有指尖捻动佛珠发出极规律的细微“嗒、嗒”声。

    闻门响,捻珠声未顿。

    宇文绰行至祖母身后三步,驻足。未语,只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向上,静静托着那枚刚从腥风血雨中携出的“凤吞龙血玉”。烛光下,玉璧深处,几缕微弱暗红星芒,如蛰伏毒蛇之目,若隐若现。

    佛珠捻动,节奏依旧平稳。

    许久,久到佛龛前长明灯芯轻爆一朵细小灯花。崔桢才极缓地,以那仿佛自岁月深处沉淀而出的、古井无波的苍老声音开口,未回首:

    “绰儿,玉…归矣?”

    “归矣。”宇文绰声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难言的复杂,“谢祖母!救嫣儿!”

    “嗯。”崔桢只轻应一声,似这惊天夤夜不过微末小事。她捻动佛珠的手指,指腹极轻微地,在下一颗光滑檀木珠上,摩挲而过。

    就在这细微动作间,宇文绰目光如锐利鹰隼,捕捉到祖母那只布满岁月褶皱、此刻却异常沉稳的手——在她右手无名指指根内侧,一点极细微、几乎与苍老肤色融为一体的暗红粉末,如同不经意沾染的尘埃,静静附着。

    宇文绰的心,猛地一缩。所有猜测,于此刻得到无声而残酷的印证。是她!亲手将这致命星砂,掺入德安血玉!是她将这救赎之玉,同时炼成了一颗足以炸毁德安、甚至倾覆朝堂的惊雷!

    他未质问,未点破。只静默凝望祖母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背影,凝望她指间那点微渺暗红。

    佛堂内,旃檀袅袅。长明灯火苗于无风处微微一跳,将宇文绰的身影投于壁上,拉得颀长幽暗。

    他嘴角肌理,极细微地向上牵动。非笑,更似看透棋局走向、洞悉执棋者狠绝与无奈后,糅合了冰冷与疲惫的无声哂笑。

    棋局,方启。而他的祖母,这位看似青灯古佛的老封君崔桢,才是那于无边幽暗中,悄然拨动第一颗致命棋子的弈者。

    他攥紧掌中血玉,那里面藏着救嫣儿的生门,亦藏着祖母布下的、寒彻骨髓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