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玉书醒来时，窗外夜色沉沉，宫殿内安静的可怕。她稍稍一动，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肩膀处传来，刺激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好了好了别乱动，太医嘱咐过的，要静养好久。”
燕玉书老老实实平躺着，扭着个头，看着坐在她床边，压低声音回答她的月寻风，轻声道:“你还在呀……”真好。
她没把后两个字说出口，感觉这么一说就显得她很脆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然而在五六岁的时候，燕玉书就已经学会了怎么装的弱小不引人注意，也不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
但是……一觉醒来，你的好友陪着你的感觉，确实久违的让她感受到了安心。
哪怕她对此羞于说出口。
月寻风却像是什么都察觉到了一般，轻轻伸出手，替燕玉书理了理散乱的鬓发，顺手还掖了掖被子。
“我知道你一醒来肯定要问很多。”
月寻风看着燕玉书张口欲言，提前截断了话头。
“你先别着急，我慢慢和你说，你好好休息，躺着就好了。”
“舟云回被我师父重伤逃走，楚王兵败被囚，那些叛党已经悉数被清理，而温丞相，哦，现如今该叫他温庶人了，预计秋后问斩。”
“任家那边怎么处理的?”
燕玉书咳了几声，月寻风赶忙去端百结一直好好温着的水，扶着燕玉书，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喝了几口，这才继续开口:
“楚王谋反肯定是有任家助力的，毕竟如今还有点兵权的也就他们家了，和温家是一个待遇。抄斩，流放，向来如此。”
“任定婉怎么安排的?”
“覆雪找人安排好了两具尸体，带着她和她侍女走了，现如今应该在你们的暗点里，现下，应当是同君如琢在一起。”
燕玉书慢慢问着，月寻风便也把发生的所有事情概括之后，先让燕玉书囫囵听了一耳朵。
“温贵妃现下还没醒呢，听太医说，能不能醒来……得看天意。”月寻风说到这的时候，听到怀中燕玉书的呼吸乱了一瞬，但不过片刻，她又很快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忽然把任家扯进来的?”月寻风说到这就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毕竟在先前的情报里，任家的存在感一点都不高。
“任定婉先前同我们做了交易，由她偷出任家手上握着的那点兵力的情报，并且帮助我们的探子混入其中，作为回报，就是要让她安安全全地离开任家，脱身京城这个泥潭。”
燕玉书说这话的时候，口吻清寂，就像是屋檐上落着的霜，寒鸦振翅，拂动檐角华铃，也拂动这千百年来，空荡宫城里同样的寂寞和悲哀。
月寻风却没说什么，而是转头轻快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难过的事情了。嗯，说个好消息吧！”
她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姿态轻盈如同飞鸟。月寻风把声音压得更低，在燕玉书耳边悄悄道:
“我方才偷偷去了一趟御书房，听见皇帝那老登要改你的封号呢！而且他打算让你进入朝堂，虽然还没有具体立为储君，不过他已经在考虑拿你制衡那些人了。”
“皇宫现下也是真的管理松散，仁和帝也不怕自己被暗杀。”
燕玉书这么说了句，眼眸微微弯，带着笑意看着月寻风，颇有几分揶揄道。
月寻风也被她逗得一乐，旋即却蹙起了眉，叹息道:
“只不过……之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月寻风这么说了句，确实出于对好友未来处境的敏锐直觉。可燕玉书只是看着月寻风，稍稍弯了弯眸:
“我等了那么多年，忍了那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那通往权力的道路。”她的声音仍旧虚弱无力，可是月寻风感受到了那团火——那团永恒燃烧的，永远不会熄灭的野心之火。
“我不要是贞静柔婉的静和公主，不要是懦弱顺从的无用女儿，我要借着这东风扶摇而上，去往那九重天上。”
燕玉书一字一句地说着，虚弱，但却带着力量。
她的眼眸中，那些伪装的柔情似水全数褪去，余下熊熊燃烧着的，永不止息的野火。这么多年来谨小慎微，这么多年来恭敬柔顺，为的不就是这一日，破开束缚，凰鸣九霄吗?
月寻风于是不再说什么，她知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修行。燕玉书要走的路，没有任何人可以自作主张，妄加断定。
“那就祝玉书得偿所愿吧。”
她于是朝燕玉书那么笑了，依旧如初见般洒然自在。
屋外更漏嘀嗒几下，远方有钟声响起，惊起不知多少寒鸦。夜雪簌簌，但终有长明之日。
月寻风于是望向窗外，看到那一点微薄的朝光，小小声道:
“我得走啦”
燕玉书于是被轻柔放平回床上，再被人仔仔细细掖好了被角。一直在望风的百结被唤了进来，这如风的刀客就那么披雪踏风，转瞬消逝在燕玉书眼前。
她看着刀客消失的地方沉吟良久，俄而转头看向百结，极轻极轻道:
“百结……你说，人能留住一阵风吗?”
百结温着水，一张稚嫩的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她笑着看向燕玉书，很平和地说了句:
“风要是能被人抓住的话，那还算是风吗?”
这般无形的自由之物，会为自己戴上一层桎梏吗?
“也对，是我糊涂了。”
燕玉书于是侧过头去，看着窗外的梅花静悄悄摇曳，在暗色与将明未明之间，显出几分摇曳的美丽。
…………
天已将明，但温贵妃宫中仍透露出一种黑沉沉的压抑感。仁和帝守在温贵妃的床榻上，满脸忧色怒色。他轻轻握着温贵妃的手，大怒道:
“贵妃怎么还未醒！！！你们这群饭桶，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吗???！”
底下跪着乌泱泱的一群太医，纷纷磕头，仿佛在进行什么行为艺术。
大家心里纷纷都压着一团火气和疑问:
不是您堂而皇之地怀疑自己的枕边人，直接逼得人要以死证清白吗???现在倒是着急上了！
可这话毕竟不能说，这是要杀头的大罪。
于是一群太医只好不停地磕头认错，一边祈祷贵妃娘娘能早日醒过来——再不醒来，他们的九族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了。
这份祷告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到后来，钦天监的人都被传唤来为贵妃祈福，整个宫殿内飘荡着浅淡的熏香。
所幸贵妃娘娘终于还是第四天睁开了眼，脆弱仿佛若折翼的白蝴蝶。
一听这个消息，仁和帝就匆忙结束了朝会，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等到他踏入温贵妃宫中时，正好瞧见了脸色苍白的贵妃倚靠在软枕上，由侍女扶着喝药。
美人依旧是美人，哪怕此刻脸色苍白，却无损她的风姿，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来。她看向仁和帝，眼波盈盈，轻柔婉转的声音如同黄鹂:
“恕臣妾不能起身行礼。”
她的态度冷淡，语气也带了几分疏离。可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看向仁和帝时，眼底却满是委屈。
情意绵绵，柔弱动人。
仁和帝心中升起的不满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后悔和歉疚。他看着温贵妃，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轻声道:
“露娘……此番是朕错了……朕明知你是再白璧无瑕的人，却还疑你。”
温贵妃看着仁和帝，眼中水光潋滟，她柔声说:“陛下是天子，自然一切都为了江山社稷，父亲竟参与这等腌臜事里，露娘是父亲的女儿，自然也该论罪。”
“如今露娘还活着，已经是陛下天大的恩德了。”
她越是这么柔顺懂事，仁和帝心中就愈发愧疚，随即大手一挥，无数金银珠宝就如水一般流泻着赏赐下来。
温贵妃看着，脸上适时勾勒出柔美感激的笑来，可她的眼眸中却仍旧是一片空茫，什么都没有装下，也没有任何东西能留住她的目光。
脑袋中的疼痛一抽一抽，温栖桐躺了下去，喝完药之后，不多时就坠入了梦乡。梦里似乎有丁香香气萦绕，她眷恋地依偎在看不清眉目的女人身边，忽然心头一阵惆怅。
梦里不知身是客，可死亡苍白地横亘在她们面前，所遗留下来的，是巨大的淋漓的创口。温栖桐为此感到痛苦，却不能在此刻追随她而去。
至少……
我要帮你的女儿登上那个位置，如今大仇得报，我已经不剩什么执念了。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的那天，等到这个漫长的，总是在下着雪的十多年过去，等到晨光熹微之时，我会去找你的，卿仪。
而在那之前，温栖桐尚且需要忍受分离的孤独。
……
天边晨光微熹，晚来迟踩着积雪，往梅花林里行去。那地上逶迤着的鲜红血迹一路向前，一个力竭的人跌坐在地，目露恨意。
“弱者的愤怒无关紧要，舟云回，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晚来迟刀尖一挑，掀开了舟云回脸上那摇摇欲坠的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