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被揭下了,舟云回的心态也像是在此刻彻底崩塌了。
面具底下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庞——或者说,曾经是美丽的。柳眉杏眼,唇畔梨涡,笑起来的时候或许会显得天真又明丽。但一切都被从左眉毛横贯到右唇角的一道伤疤给毁了,显得狰狞又可怖。
晚来迟熟悉这道伤疤,倒不如说,这就是她亲手制造出的一道伤疤。她曾与舟云回生死决斗,在对方美丽的脸庞上刻下这道伤痕,此后十五年里,让对方的心上有如毒蛇啃咬。
“复仇?所有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独你没有,舟云回。”
晚来迟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她扯下了那伪装用的蒙面黑布,一双眼那么冰寒地看向舟云回。
“你曾经与天奇门与虎谋皮,做了琬晏阁的棋子,引狼入室,灭了越家满门……然后现下你告诉我?你要复仇?”
冷清的刀客从来不给人留面子,她只是揭开了舟云回的遮羞布,而后嗤笑道:
“仁和帝固然该死,我也会送他去死。但你,舟云回,真要说起该死的人,你不也在其中吗?甚至比起仁和帝那家伙,你或许更该死一点。”
“昭寻生前那么相信你……你却回报给了她什么?现下你跟我提复仇?你还有脸提复仇???!”
舟云回抱着头,状似癫狂,喃喃自语道:“不!我没有想让阿寻死的!!!分明她只要离开赵天风就好了!分明她只要离开越家,天涯海角,哪儿我带她去不得???”
晚来迟看了一眼面前癫狂的女人,觉得和这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总是欺骗自己的人讲道理也怪没意思的。
故而她只嗤笑一声道:“拿起你的剑,再与我比一场。赢,你就可以离开,但我会长长久久地追杀你。输了……那就把命留在这里吧。”
舟云回却在此刻猛地抬头,颤抖着说:
“你不能杀了我!昭寻……昭寻她不会同意你杀了我的!”
她从前伪装的镇定从容在此刻碎了个干净,每当看到晚来迟之时,那久违的恐惧就涌了上来,如同这些年蛰伏在她脸上的,宛若毒蛇一般的伤疤总在阴雨天里暗暗生痛。
舟云回总能想起那个烧透了半边黑夜的夜晚,匆匆赶来的晚来迟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毫不犹豫地朝她拔刀,不听任何解释,无需任何求饶,宛若黑夜里披着红莲业火的杀神。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昭寻的孩子……寻风,对吗?她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还不能死……我从前没有得到昭寻……现下,我要抓住她才是……”
舟云回兀自陷入自己的世界,那道狰狞的伤疤随着她表情的变换而愈发可怖起来,晚来迟忽然觉得对一切都索然无味。
她已经对舟云回丧失了所有的耐心。
拔刀的那一刻,鲜血喷涌而出,生死只在方寸。晚来迟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舟云回,谨慎地补了好几刀,这才有些惆怅地想:
昭寻,你当年把她捡回去的时候,可曾会想到以后发生的事情呢?
晚来迟叹息了一声,知道这不过是个无解的命题。能回答她这个问题的人已经永永远远被埋葬,哪怕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已无关紧要了。
只是……她也确实到了追忆当年的年纪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久到晚来迟还是个年少轻狂,初初入江湖的少年人,只凭借一把刀名动江湖,并确信自己永远会用这一把刀破开无数迷惘重障,然后就被江湖黑手段拌得甩了一个大跟头。
那时是玉昭寻路过,救下了晚来迟,并且把那使腌臜手段比武的所谓“前辈”一刀抹了脖子,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直到现在,晚来迟还能想起玉昭寻回身望向她时,那双清亮又明澈的眼睛——许多年后,当月寻风也这么看着她时,晚来迟总是一阵恍惚。
就好像玉昭寻从未离去,对方的一部分在月寻风身上与世长存了一般。
借着这么一茬,晚来迟同玉昭寻结伴闯荡起了江湖。那是段再快意不过的时光,江湖人们称她们为“刀中并蒂莲”,说她们只要联手出刀,就能天下无敌。
直到玉昭寻捡到了一个少女,那一切的血色序章,就此被拉开了帷幕。
少女自称舟云回,遭人暗算,流落至此。而玉昭寻心善,干脆收留了对方,三个人一起结伴,继续江湖之旅。
然而,晚来迟始终觉得舟云回不大对劲。
她是再淡漠不过的性子,纵使学了玉昭寻几分热情洒脱,也不过皮毛。可她似乎天生就是为刀而生的一般,武功日进千里,或许再过不久,就将天下无敌。
所以晚来迟对玉昭寻提出舟云回有问题时,玉昭寻沉吟片刻,轻声说:
“我会去查的。”
可是查来查去,舟云回清清白白,反而对玉昭寻多有依赖,晚来迟也只当是自己想错了,不再多说。
只是偶尔,她会对舟云回的目光感到厌恶——明丽活泼的少女总用蛇一般的目光蜿蜒看向玉昭寻,却又在后者看回之时,露出一个羞涩矜持的笑来。
晚来迟对此感到厌恶。
恰逢她于刀一道上心有所感,于是晚来迟拜别玉昭寻,前去悟道。那个时候,已经嫁给越天风为妻的玉昭寻替晚来迟打点了行囊,叹气道:
“这么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呢,这孩子到时候还要认你做干娘呢。”
玉昭寻说的是她腹中的孩子,在离去之前,她说:
“阿迟,给我腹中的孩子取个名吧?”
晚来迟看着笑意盈盈的玉昭寻,轻声说:
“就唤寻风吧。”
一生快意自在,寻风捉月,永永远远,鲜活自在。
玉昭寻抚摸着肚子,慢慢念着那两个字,倏尔粲然一笑,若三月桃花盛开:
“越寻风……越寻风……是个不错的名字。”
“但愿她能摆脱我们玉氏一族的诅咒,自由快乐地活下去。”
三年后,当她得知消息,寻了匹马匆匆忙忙赶到越家之时,已是漫天火焰。
死守了越家三天三夜的玉昭寻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力竭,她倒在晚来迟怀里,颤抖着说:
“我的小女儿……身受剧毒……天风以越家秘法护之,如今被崔家人带走。她年岁小,不显眼,很容易就脱身了出去。”
“可是……寻风……”
她这么唤了句,躲在床底下的小女孩就颤抖着跑了出来,被玉昭寻握住手,放在了晚来迟的手上。
“阿迟……我求你……带她走吧。越家覆灭已是必然,天风只怕也已撑不住,他先前孤身迎战数百人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我也已然支撑不下去。可寻风不能死,她……她不能死。”
玉昭寻这么说着,泪水滚滚而下。晚来迟默然着,握住了越寻风的手,轻声道:“昭寻,是谁,害你们至此?”
“仁和帝……琬晏阁……舟云回……他们所图玉家秘宝……但我已决心将这个秘密烂在心里。”
最后一刻,玉昭寻似乎恢复了所有力气,看着晚来迟,珍重道:
“这个孩子,不要再与越家亦或是玉家扯上关系,她只是她自己,你要让她改名换姓,从此幸福快乐地活着!”
玉昭寻一双眼那么恳求地看着晚来迟,而晚来迟颤抖着,沙哑道:
“我答应你。”
后来火烧透夜空,她抱着越寻风在山林间夜奔,那一刻,瞧着天边亘古不变的明月,她默默想:
你就唤月寻风吧。
捉月寻风,一生自在。
在将月寻风托付给好友之后,一夜未眠的晚来迟折身,拔刀,以斩破一切阻碍的模样,在舟云回脸上留下了那道永远不会消去的疤痕。
只可惜后者跑得快,而她顾及年幼的月寻风,没有继续追杀下去。此后十五年间,对方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让人寻不到蛛丝马迹。
所幸……她还是了结了这么一桩仇怨。
剩下的,
仁和帝,琬晏阁……那桩桩件件,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月色长明,风动梅花,落梅如血溅上雪地,徒留伤情感怀。
绝世的刀客转身而去,踏着明月的影子,自此向孤独行去。
她是为江湖而生的刀客,也终将在江湖厮杀中死去。可奈何命运捉弄,最无情的活了下来,最有情的葬身火海。
十五年飞光,天地轮转,晚来迟其实已经有些忘了玉昭寻的模样,可她依旧还记得那一双清亮的眼睛。
一晃多年,岁月催人老。
……
月寻风飞身从皇宫里窜了出来,无视那些金武宵禁的兵士,像只灵巧的鸟儿跃动在瓦片之上,借着明月的光亮,一路踏风归家。
原本该漆黑一片的房里如今点着灯,裴覆雪点着一盏灯,翻着书,只是已停留在远处好久。见月寻风披雪而归,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轻声道:
“你回来了?”
月寻风抖了抖雪,把外头带来的寒霜气烤尽了,才笑着凑过去贴了贴裴覆雪的脸颊,轻声道:
“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