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寻风同裴覆雪说着这一晚上发生的混乱事件,说到楚王和舟云回那块的时候,她忽的默了默,叹息道:
“舟云回怕是活不成了。”
裴覆雪挑亮烛火,清艳昳丽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愈发朦胧绰约,他开口,是很轻的语调:
“你缘何这么断定?是有什么变故吗?”
月寻风拿了块裴覆雪备在桌子上的糕点,很平静地回应:
“我察觉到师父对她动了杀意——那么她就一定活不成了。”
晚来迟想杀的人,无论天涯海角,她都会追杀而去,只要有那么一段蛛丝马迹,她就会执拗地追逐。
其实她师父,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裴覆雪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像是看破了月寻风心里头在想什么,慢慢道:
“你为此感到惋惜?”
月寻风“嗯”了声,倒也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的感慨,只是说了句:
“对于一个人的离去,有一些幽微的情绪,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无论是敌是友,总是会有那么一点感慨的。”
不过感慨归感慨,遇到仇人的时候月寻风一向信奉先下手为强,拔刀往往拔的比谁都快。
“那我呢?”
裴覆雪忽然很突兀地问了这个问题。
“你?”
月寻风愣了下,要拿糕点的手忽然一顿,觉得手中软糯可口的糕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异变,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若我死了,你会感到……惋惜吗?”
裴覆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仍旧是淡的。哪怕说起自身的生死之事,他也淡定地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而月寻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很诚恳地问了句:
“一定要死吗?”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对方不把命放在心上的行为,但是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她,光是和对方谈话是没有用的。
一个人在满天的风雪中跌跌撞撞着长大,也笃定自己会埋葬在满天风雪中——月寻风无法对这个行为做出什么评价,正如她其实从来都不想要裴覆雪死一样。
于是她开口,很平静,也很锐利地点评道:
“你是想看我的眼泪,还是我的遗憾?你是想看我在你死后为你扶棺,还是想看我洒脱遗忘,迈向自己的生活?”
“裴覆雪,你知道我的。我会为你的离去流泪,会为你的死亡竭尽心力,但我依旧是我,我不会被任何一个人,一段情改变的。”
“我永远会有自己的生活。”
裴覆雪于是倏忽静默了,他那张素白的,美丽的脸在此刻仰起,黑黢黢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月寻风,像是要铭记她此刻的模样。
而后者忽然俯下身,与他呼吸交错,对方那双清亮的,美丽的眼睛看向裴覆雪,话语里带着笑意:
“想改变我……或者想长长久久在我心里留下身影,那么裴覆雪,你先试着好好活下去吧。”
明媚张扬的刀客起身离去,朝他摆了摆手,兀自回自己房间去了。而裴覆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的背影,一言不发。
好半晌,他才收拾起残局,若有所思地吹熄了烛火。
……
月寻风在看着扶光。
这位一直非常乖巧的小女孩今夜罕见地守在月寻风的房间,任凭后者费尽口舌,都不愿意离开。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月寻风就意识到了——扶光有事要对她说。
于是她佯装被孩子缠得无奈,把对方抱了起来,轻声说:“好吧好吧,那今晚就我陪你睡吧。”
扶光乖乖地趴在她身上,等月寻风把帷幔放下,两个人往床深处一挤,嘀嘀咕咕说起了小话:
“雪!不对劲!”
扶光看着月寻风,在被吹熄了烛火的昏暗房间,床帐深处,女孩看着月寻风,郑重道。
裴覆雪不对劲?
月寻风脑中思绪万千,也没打断扶光,任对方慢慢说了下去:
“今天,有黑衣人,和雪见面。很久之前,崔伯伯家,黑衣人,也来了。”
……崔家,黑衣人?
月寻风脑中隐约浮现了几个指向,但那未免有点太危险,于是她压低嗓音,轻声对扶光道:
“扶光,这件事你只告诉我了,对吗?”
扶光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他们。”
她这句话几乎是明摆着偏爱月寻风了,即使月寻风不知道为什么。可在那一霎之间,她的心肠倏忽柔软下来,在心中有些感慨道:
要是我也有一个妹妹就好了。
可这念头不过一瞬之间,好半晌,月寻风接过话头,很认真地嘱咐扶光:
“那接下来,扶光也不可以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说,姐姐会去把事情调查清楚,然后解决完毕的。”
扶光“嗯”了声,不自然地露出一个微笑,小小声说:
“我相信,月姐姐。”
月寻风于是笑了,揽过扶光,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对方的后背,轻声说:
“睡吧,月姐姐在呢。”
可等到怀中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月寻风的思路却愈发清晰。
黑衣人……崔家……除了飞锦卫,崔家的暗卫,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琬晏阁的人。
如果是飞锦卫,这些日子扶光早就对这些人见怪不怪,而崔家曾经遗留下来的暗卫扶光更是见了不止一回,所以能被她称之为奇怪的,那就只有第三方势力了。
月寻风姑且认为对方是琬晏阁。
没办法,自从舟云回提了那么一嘴,再加上崔皇后遗留物件的佐证,以及先前裴覆雪非要火烧皇宫的不自然反应,再联系下十多年前崔家流放路上的惨案……
桩桩件件,几乎都指向了那个隐藏在皇权背后的黑手,那个把仁和帝当做提线木偶的组织。
只能希望等她开始调查,才发现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吧。否则裴覆雪与琬晏阁为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仇是要报,可是人……也一定要活着。或许是月寻风强求,可是她总是要去做一些看似强求且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她此生出刀,只为己心,只为所求。艰难险阻拦不了她,只要有她的刀在,千重山水,月寻风都能踏破。
她还年轻着呢。
那些被埋藏在火里的往事,那些被抹去的眼泪,那些在心上永不止息的刻痕——此刻都沾染不上她的衣角半分。
月寻风是山间最自在快意的风,她年轻,无畏且张扬,就像是一轮喷薄而出的太阳。她坚信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爱恨都果敢且明亮。
这是件好事。
正如玉昭寻所期待的那样。
……
温贵妃在慢慢地喝着药。
仁和帝先前来问过她,要不要再见她父亲最后一面——温贵妃拒绝了。
不只是为了避嫌,更是因为,她同温恪竹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缺席了她所有的童年,却在她有利用价值时精美包装,就像是送出一件礼物那样,把她送到了深宫里。
她童年仅有的,是秦氏对她的爱。
秦氏是府内一个毫不起眼的妾室,哪怕生下了她,也没换得温恪竹的几分青眼。反而因为有了她这个孩子,颇受善妒主母的磋磨,日子过得紧巴巴又举步维艰。
那个时候的冬天多冷啊。
她们母女的木炭份额被克扣,大冬天冻得瑟瑟发抖。每到那时,秦氏就会把她抱在怀里,小声唱着温柔的歌谣。
那歌声又轻又柔,娘亲的怀抱也足够温暖。于是她在那片安稳的暖意里睡去,直到一朝惊破,什么都不曾剩下。
温栖桐刚刚进宫的时候,压根不怎么受仁和帝宠爱——后宫三千佳丽,个个如花似玉,温栖桐哪怕相貌绝丽,也不过是群花里的一朵罢了。
而主母拿捏着秦氏的生死,得意洋洋地看着即使入宫,也依旧无力弱小的温栖桐。
在一个大雪夜,一生未曾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的秦氏死去了——听说她病的时候,主母刻意压下了所有大夫,让秦氏在冷与病痛中煎熬死去。
等到温栖桐知晓这一切的时候,所有事情都来不及了。
她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不得圣心,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仍旧这么无能为力,第一次恨……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白白蹉跎了秦氏一辈子。
崔皇后就是在此刻知悉了她的痛苦,为她复仇了——再高贵的主母在面对如日中天的权势时也要轻易败退,她留下幼子,落发做了佛堂一个不知名的姑子。
而冬夜佛堂偶然走水,夺去了一个普通尼姑的性命……那又有谁在意呢?
那时候的崔皇后看着温栖桐,语调寂寥道:“这就是权力啊……你真正该恨的,也并不只是那一个小小主母啊。”
温栖桐于是在那一刻明白了——她所恨的,是这权力,是那躲在一切阴影背后,兀自高高在上的父亲!
而如今,十多年过去,故人长绝。温栖桐也终于报了母亲的仇,决心为崔皇后奉献出自己最后的一切。
她在灯花跳动的间隙,在温暖如春的宫殿里,忽然有些悲伤的想:
秦氏,秦展眉,姨娘……
娘亲……
下辈子,你不要再做丞相府里一个名字都没有的小小姨娘,也不要再生下我了。
你要快快乐乐,荣华富贵一生,做自己想做的,成为自己想成为的。
我会……一直一直……祝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