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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重重人生百年

    婉山在慢条斯理地插着花——或许是因为年关将至,大街上愈发热闹。她本就不喜欢喧嚣繁杂的声音,倒是乐意在自己的屋子里躲清静。

    逢春楼的管事很显然也知晓自家主子的习性,干脆大手一挥给所有姑娘们都排了假,丝竹管弦之声减弱了不少,在冬日里,有种寂寥的寒凉。

    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似乎很容易想起当年。

    婉山不是个喜欢回忆当年的人,况且今日不速之客来势汹汹,也不是来与她叙旧情的。

    晚来迟掀开帷幕,一双眼冷而清地看向面前神色淡淡的婉山。对方的容貌一如既往未曾改变,几十年的风霜似乎也无法在她身上留下刻痕,反而将她雕琢的越发昳丽,光是站在那里,就香风阵阵,鬓云流绮。

    “你把东西给了谁?”

    晚来迟这次倒是没拔刀,心平气和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着那绝世无双的美人自顾自拨弄着花朵,削葱般的十指纤纤,在阳光下,竟显出几分玉石的温润色彩来。

    她回眸睃了一眼晚来迟,风情万种,明艳动人。开口依旧轻而柔,却无端带着几分冷淡:

    “自然是交给它真正的主人。”

    绝色的美人看着绝世的刀客,神色却冰冷地恍若在诘问,却又像是在对自己劝诫:

    “缘何要替别人做决定?她拥有知道一切真相的权力,也有着自己亲手揭开一切谜题的权力。”

    “她是玉氏后人,如若她想追寻,那么我没有理由不帮她。”

    “她如果想把一切都忘记,只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普通刀客,我也可以帮她。”

    美人轻轻眨了眨眼,美艳绝伦的狐狸眼,可在眼波流转间,竟显露出几分纯然的天真来。

    ……一种天真的残忍。

    “更何况,你们根本不是琬晏阁的对手吧?”

    婉山这么笑着,话语却刻薄而尖锐:

    “当年你救不下昭寻,是因为那时的你未曾触及这庞然大物的背面。可如今,你已经见到它隐藏在暗处的些许浮冰,也该知道它被那废物用皇权喂养成了如何强大的模样……”

    “哪怕你武功盖世,冠绝江湖,可你终究还是无能为力,救不回当年那个你真正想救的人。”

    晚来迟的手紧了紧,眉目间显出几分郁色。但她从来不是什么吵架了不还嘴的类型,相反,她在戳人心窝方面,简直有着浑然天成的功夫。

    “那你呢?这么多年在逢春楼里封闭自己,却也不忘收集情报……你不也恨着琬晏阁吗?那你为什么不去复仇呢?”

    “是这太过漫长的生命拖累了你,让你的剑生锈了吗?”

    婉山的眉目一凛,显出几分尖锐来。比起那些柔媚婉转,这般疯狂且杀意凛然的模样,似乎才是她原本面目。

    “昔年你从青楼女子被培养成杀手为琬晏阁卖命,在意外发生之后,长生漂泊至今……你不是比我们更了解琬晏阁是何模样了吗?”

    婉山冷冷嗤笑一声,手上用力,那一朵花便被折断,汁水四溅,萎靡尘土。

    “你也知道,那是一群追求长生的疯子!”

    她偏过头,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犹如兵器般冷锐且直接。不知何时抽出的长剑此刻正直直抵在晚来迟的心口,只要刀客再往前一寸,就会□□脆利落地洞穿。

    这只存在久远故事里,却苟延残喘至今的刺客微微一笑,仿佛百年前,那个在京城中绝世一舞,掠断无数性命的觅魂姬。

    她没有名字,所有的只是一串冰冷的代号。除了掠夺生命的武艺外,她一无所有。

    刺客的性命本该在某一瞬间终结,或美丽,或狼狈。

    可当她倒在血泊里,被玉溱之喂下那枚秘药时,往后百年的幸福与痛苦,都被道尽了。

    她叛逃琬晏阁,守着一代又一代的玉家人,却发觉自己根本抵不过那幕后的黑手,根本无法挽救玉家人那飘摇的,恍若被诅咒了的生命。

    婉山想,她其实是很对不起玉溱之的。

    明朗的少年刀客救下了她,他将她从苦海中拽出,一同奔向春和景明,可岁月实在太漫长,命运实在造化无解,人生百年,婉山才惊觉,这世间最长久,最牢不可破的,分明是孤独与痛苦。

    可她仍在守望着,守望着玉家人那脆弱却又坚韧的生命。可惜,似乎命运使然,她总是在错过,总是在……无能为力。

    就好像她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有任何长进,还陷在百年前与玉溱之纵马春野,踏歌揽月的迷梦里。

    永不苏醒。

    晚来迟的神色却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警惕,恐惧。绝世的刀客伸出手,捏住了那寸剑锋,慢悠悠地反问道:

    “怎么,难道害怕,就能让亲近之人不再被要挟,乃至于失去性命吗?”

    “你不会还对那群疯子,怀有最天真的妄想吧?”

    婉山这下子也冷静了下来,一双含情眉目此刻冷得像是十二月的飞霜凝冰:

    “松手。还是说,你的手不想要了?”

    晚来迟从善如流地放开了手,看着婉山那副样子,轻轻道:

    “怎么,你要承认你还对一切抱有幻想吗?”

    刀客这下子脸上倒是盈起了笑,可却显得尖锐而讽刺。她不是个很擅长表露刻薄的人,可是在与婉山的交锋之中,她从不刻意掩盖自己的愤怒,掩盖那一把从过去燃烧至今的野火。

    “……没必要激怒我。”

    婉山这下子反而恢复了冷静,乌发堆叠,簪花曳云。她笑了起来,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牡丹。

    在冬日,百花凋零之时,或许只有极大的人力物力才能得到那么一朵不合时宜的鲜花来。

    不合时宜啊……一切都不合时宜。

    婉山闭了闭眼,端茶送客,晚来迟也没再多纠缠,只是起身,很平静地说了句:

    “我们需要合作,为了将琬晏阁拔根而起。”

    婉山没说什么,只是斜斜看了一眼晚来迟,很轻很轻地补了句:

    “不是我们,寻风也要走出她自己的一条路来。他们玉家人都一个样儿,一旦对什么起了怀疑,哪怕撞南墙头破血流,也永不回头。”

    晚来迟没说话,只是背影忽然显出几分萧瑟悲哀来。

    人生天地,故人长绝,哪怕再怎么刻舟求剑,所得的也不过是一场虚无大梦。晚来迟曾在小山村里避世十多年,可最后依旧踏入了这滚滚红尘。

    正如玉昭寻曾经对她说的那样:

    “你生来就是为刀,为江湖而生的,当然,最终或许你也会死在这片江湖里。”

    那时的玉昭寻替她包扎着伤口,微微蹙起了眉。她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晚来迟,没好气道:

    “还笑呢,伤这么重,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要和他一命换一命吗?”

    少年时候的晚来迟眸光闪闪的,她抚摸着自己的刀,憧憬道:

    “如果能领略到天下最强的刀意,那我死也愿意。”

    *朝闻道,夕死可矣。

    玉昭寻敲了敲晚来迟的脑袋,不满地说:

    “你还年轻呢,别整日说什么死不死的。”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呸呸呸”了三声,接着念叨道:

    “小孩子说话不懂事……有怪莫怪……”

    晚来迟就那么看着玉昭寻,得意地晃了晃腿,倒真有几分这个年纪小姑娘家的娇俏活泼。

    ……

    只可惜,总是踏在死亡道路上的人活了下来,而那曾经为她祈福的人,也已然逝去。

    晚来迟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到了那红梅林中。她在漫天月光中听见有人踩在积雪上的簌簌声响。而晚来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

    “你还是找来了。”

    来人一袭绯红衣裳,竟比红梅更耀目几分。她握着刀,轻声道:

    “师父。”

    晚来迟回过头,撞进了月寻风那一双明澈的眼里。

    她捏着手中的卷轴,很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这里吗?”

    那个被人人追逐的秘密,那个玉氏家族所有的诅咒,一直都在这个最平平无奇,红梅鲜妍的地方吗?

    她忙碌了这么多天,在得到这么一个结论时,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迷茫无措了起来。

    “你昨天,不是已经知道了一些真相吗?”

    晚来迟那么平静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的徒弟,话语里带了几分无奈。

    “你向来是个敏锐且很干脆的孩子,我知道很多事情,终究会在你的手中被破解,所以我没有想过刻意隐瞒,我只是觉得……得知那些东西,会不会对此刻的你来说,非常不公平?”

    月寻风没有回话,思绪却飘忽到了昨天。她已经迷茫了足足一整天,哪怕到现在,切切实实站在这片红梅林里,听着晚来迟亲口承认那些事情,也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且荒谬。

    “师父。”

    月寻风看着晚来迟,眼神坚定。她不害怕受伤,不害怕危险,更不在乎死。但她想要得知一切,想要拥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那是与她有关的故事,那是跨越了许多年许多年的联结。

    她这么想着,昨天的记忆鲜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