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寻风的思绪回到昨日,那个她终于得知这份卷轴意味着什么的昨日。
事实上,在面对这份卷轴解密之时,月寻风一向是抱着轻松惬意的心情的——人在不知道这份卷轴到底有多沉重,只是为了找出自己所想要知道的一个真相之时,就是如此。
可她把那份卷轴翻译完毕,逐字逐句反复念诵之后,这才发现了一个困扰玉氏家族百年的诅咒,一个根本不能算是秘密的秘密。
它被草率地埋在京城的红梅林下,多少年来,多少人来来回回踏雪寻梅,秉烛夜游,却从未想过,在这片并不怎么突出的地方,并不怎么出名的景色之下,掩盖着这样庞大的秘密。
“人们追捕玉家人,是为了长生。仁和帝派人覆灭越家满门,除了一部分是琬晏阁的授意,另一部分,也是他自己的私心——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不曾奢想过长生……他们都在为了这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残杀。”
月寻风这么说着,有些茫然地看着晚来迟,忍不住轻声问:
“师父,这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不老吗?”
她这么看着晚来迟,就像是一个索要答案的孩子。哪怕她对于所谓长生不感兴趣,可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
月寻风对此感到可惜和遗憾。
晚来迟淡淡开口,像是终于不把月寻风当做那个昔年依偎在她怀里的小孩,而是一个已然长大的,已经有足够资格与她对话,与她交流这些过往的刀客。
她早就该放手的。
正如婉山所说的,月寻风早就不是一个孩子,她身上留着玉家人的血,天生浪漫天生自由,天生为刀而生,他们极具探索欲和行动力,一旦想要做些什么,在终局之前,是绝对不会停下的。
晚来迟曾经为这份魅力心折,可当她的徒弟又一次踏上玉家人的轮回时,她避无可避地陷入了一点迷茫——
这是神佛的恩赐?还是最为深重的诅咒???晚来迟不知道,但她知晓,有些鸟儿必将高飞于天空。而她无法阻拦,哪怕结局是又一场大火。
“这里曾经或许有长生不老的秘密,但在一场变故之后,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婉山那一场濒死,玉溱之以玉家传承了多年的,仅此一颗的秘药救助,当时的少年刀客以为那药只是一颗救命的灵丹妙药,却未曾想到,那就是玉家人隐藏了多年的长生秘密。
只是一颗药而已。
谁能想象呢,红梅林里都只是一个迷惑人心的空把戏,而真正的长生,早就被人吞咽下去了。
于是此后便是*“碧海青天夜夜心”,是无限悔恨卷西风。一个最不渴望活下去的人,偏偏被强留在了世间,从此背负着一个人的念想,踽踽独行了这么些年。
“所以……其实根本已经没有了什么长生?”月寻风茫然而又不解。
“那那么多逝去的性命,到底是在因何逝去,又因何剥夺呢?”
晚来迟看着月寻风那双灵动澄澈的眼,很轻很轻地说:“因为他们都不相信,都不相信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竭尽一生,所得到的,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
“就好像只要不戳破,他们所沾染的那些罪孽就都不复存在了一般。”
晚来迟闭了闭眼,唇边勾起一个笑:
“无妨,我自会向他们讨要这一份利息,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追杀他们生生世世。直到我的刀锈蚀,直到我死去那一天为止。”
月寻风闭了闭眼,看着面前的晚来迟,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自入京城,许多人看着我这一双眼睛,都会说像长缨女侠。”
“师父,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一身红衣灼灼的刀客此刻像是蔫了的太阳,眼里含着点澄澈的,天真的希冀。就像是许多年前,那个在小山村里挥舞着刀的小女孩。
那时尚且稚嫩的小女孩有些羡慕地想到村里孩童与父母们撒娇的场景,而后期期艾艾看着晚来迟,小声问:
“师父,我的爹娘是谁?”
晚来迟闭了闭眼,像是压在心上十多年的石头终于被挪开。她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冷锐肃杀:
“寻风,倘若你知道这一切,这份仇恨,或许你就将要从此背负起来。可如果你选择什么都不继续了解,依然可以自由快乐地过这一辈子。”
“这也是你母亲对你的祝福。”
月寻风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犹豫,她只是拔出了自己的刀,看着上面反射出的,模糊而渺小的自己,轻声回应:
“师父,我刀即我道,我做不到在旁人替我背负仇恨之时装作天真无知,似乎这样就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那么浑浑噩噩的活下去。”
红衣刀客眨了眨眼,坦荡如砥,是一把被磨好的刀,待到某一刻,于春夜惊月出鞘,自此照彻天地。
生死也好,跌宕坎坷也罢,比起鲜血淋漓的拼杀,月寻风更害怕无知无觉的死去。她生来就是为刀而生的,或许也终将为刀而死——
说到底,她们永远都是一路人。
晚来迟像是丝毫不意外似的,看着月寻风,就像是看见了她身上千千万万个玉家人的影子,那固执的,蓬勃的,锋锐的生命。她开口,第一次那么轻,那么柔:
“你是长缨女侠玉昭寻的孩子。你的父亲是武林盟主越天风。当日仁和帝指使天奇门对越家出手,琬晏阁的人混了进去,围杀越家三天三夜,我赶到时,你母亲把你交给了我,让我替你改名换姓,从此做一个自由快乐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淡,平淡的就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可月寻风分明发现,只要一提到玉昭寻,晚来迟的神色就会不自觉哀戚下来,像是悼念,又像是无可追回的深切悲伤。
“那扶光……”
“越扶光……你们都姓越……她被天奇门下了毒,之后你父亲用越家秘法保住了她的性命。那时的扶光年龄太小,崔家人赶到之后,很容易就救了出去。”
“只可惜……后来崔家也……”
说到这,晚来迟顿了顿,慢慢解释道:
“玉家人总是被所谓长生困扰着,也常常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一切被人追杀。那长生最初的源头从哪儿传出的已不可考,但它就是莫名其妙地与玉家人绑上了关系。”
“长生悟,寿数却被长生误。”晚来迟嗤笑一声,满含讽刺。“玉家人的一生大多被追逐长生的人毁了……昭寻自然不希望你们再牵扯进来,于是做主让你们都随越天风姓了。”
说到越天风,月寻风沉默了下,忽然道:
“那么这样一来……墨听节上,那被仁和帝当做彩头的神兵利器,竟是我父亲的遗物?”
她被这庞大的信息冲撞着脑袋,不由自主喃喃出声:
“那根本不是什么神兵利器,是仁和帝对越家下手的罪证……其上沾满了鲜血,他却堂而皇之地将它摆了出来,甚至作为一个玩乐的添头???!”
月寻风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她脸上没有什么旁的神色,只是很平静地说了句:“多谢师父告知我这一切,剩下的事情,我会努力去处理的。”
晚来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月寻风的背影消失在寒夜里。在红梅花簌簌晃动的那个瞬间,她忽然有些茫然,就像是回到了最开始,那个初初入江湖,对一切都无所适从的刀客。
好半晌,她轻轻开口,呢喃道:
“昭寻,你觉得,这一次我做对了吗?”
把真相托付出去,而不是选择继续隐瞒。这似乎违背了昭寻生前对她所说的,想让寻风一辈子平安快乐的寄语。
可他们玉家人……可你们玉家人……从来都不是固执待在原地,沉睡在虚假美梦里的人。你们总是太过锋锐,固执地将要戳穿一切,固执的要去探索一切,哪怕死,也永不复还。
“真是栽在你们玉家人身上了。”
晚来迟这么说了句,话被风吞食,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而在这个不知托付了多少的夜晚,明月高悬,依旧长照人间。
……
月寻风从窗户翻进去,裴覆雪果不其然在窗边静默等着,也不多说话,只是熟稔地上来,给月寻风递上了一杯温好的茶。
裹挟着一生星霜月辉的红衣刀客没有接过那杯茶,而是面无表情地把门窗都合上。在感知到周围没有任何人之后,她往椅子上一坐,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了话题:
“你与琬晏阁合作了。”
她说话极其不委婉也不客气,根本不是奔着打太极和猜测来的。这也不是什么询问,更像是直截了当的陈述一个事实。
裴覆雪眼睫颤了颤,神色赛雪欺霜,话语一如往常般冷淡平静:
“琬晏阁……那是什么?江湖上何时有了这个组织,你从何处知晓的?”
月寻风站起身,眼眸神色冷淡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