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刚过,薛韫知和陈思正待离席,忽闻府中传来甲兵之声。重甲士兵手持利刃,把整个府邸团团包围。慌乱的宾客四散逃窜,又在苏润莲和陆颙的疏导下集至思贤堂檐下。
月色皎洁,庭院光影零落。衣衫散乱的仓皇宾客们与整齐庄肃的甲兵对峙,也似两军对垒。
大将军陆安不慌不忙地走来。“今夜元宵佳宴,又逢小女生辰,是因何事,到我府上抓人?”
为首的年轻将领站出来。月色一照,好一位冷冽俊朗的少年,身形十分高大,眉似霜刀,面白似玉。
“叨扰大将军盛宴,实为陛下圣谕,捉拿江州贪利卖国之奸人,即刻拿下审问。”
少年言罢,厉声吩咐身边几人:“带走!”
有四五个薛韫知不认识的人被塞住嘴、套上镣铐压走了。
不明所以的宾客们鹌鹑般的躲在思贤堂下,阴冷的北风将刀锋似的月色刮进来,锋利又明亮,人们阵阵往阴影里藏。待魂魄初定,周围人们一合计,被带走的那几位竟和谁家都不熟,是几个月前刚被尚书台调令调上来的新人,也不知是得罪了谁。
少年正摆手让士兵撤离。陆安上前一步道:“请萧领军留步。”
萧离稽首一礼:“陆大将军。”
陆安伸手揽过少年寒暄,萧离也逐渐放松下来,这一老一少两代将星,相谈甚欢。
萧离眼神松懈下来,望向大将军府幽深的围墙,讪讪一笑道:“今日满城皆为小姐贺生,我临时获命上门,初与将军会面,已是荣幸,却没带着贺物。”
陆安拂须一叹。“罢了,小女体弱,不见前院见宾客。你就留下来陪我喝两碗酒,不必拘束!”
那时候天色已晚,酒过三十巡,该醉的醉了,该睡的睡了。宾客散去,余下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宴后乐事。刚定情的男女避开众人,到某棵未发芽的桃花树下细说生平。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妻各寻乐子,把少时旧事夸大其词地吹了一遍又一遍。人倦了,宴也快散了。萧离小心翼翼跟着陆安,不敢犯一点错,更别说出风头了。很快人们忘了他,他亦消失在院深处。
那时她早该明白,景朝的运作离不开又容不下那些威震一方的大将。景宁公主的遭际不会是最后一个,张远也不是,萧离也不是,她自己亦然。
*
长乐宫原址名为太明殿,坐落于洛京城东南门。先景惠帝为太子时,常与众在殿中游乐来往。顺兴二年,眼看旧殿在案牍劳形之际荒废,宋明下旨将太明殿赠与义姐陆合。
是了,一座大宫殿,可以直接送人的。
说来也怪,陆合一向不喜宴会,不喜聚众游乐,但自从得了太明殿,忽如转性一般,每月必邀亲友,或三五人小聚,或百十人大宴。陆合亲笔题书“长乐”二字,立于门前。
至第三月,中护军萧离亲自执梯爬墙,把“太明”的门匾换做了“长乐”。
那玉阶上曾铺满金黄,纷纷乱飞,不计其数。何必扫的一尘不染,有心的客人送来一盆金菊,就摆在路中央正挡道的位置。水缸里养金鱼,肥得不该再喂。
但薛韫知还是趁人不备,把吃剩的甜腻点心扔进水缸里。
旁边传来“丁零零”清脆的几声,一转头,是白承玉在往水缸里撒钱。
薛韫知:……这是养鱼的,不是许愿的。
白承玉嘻嘻笑:“都差不多嘛。”
“白子衡。”
阶上的女声不咸不淡,只平静地唤了他一声。白承玉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想缩到薛韫知身后。薛韫知冷漠地后撤一步。
二人仰头,看见陆合站在台阶上,一袭碧色衣衫,怀抱书卷,纤尘不染。
白承玉见了她却仿佛见鬼,四处躲避。陆合追着问:“方才空山问你‘峨峨高山首’之下句,你可想起来了?”
白承玉沉默缩头,双目垂地。
陆合斥道:“五岁小童都能记住,就你对不出。子衡,你已年及十八,长此以往该如何?”
“——下句应是‘悠悠万里道’。白公子答不上来能怎样,你也不能替他学。”
前来解白承玉之窘迫的是萧离。他转头看见了薛韫知。“这位想必是薛公之女薛乐文,我常听泽弟提起你。”
薛韫知低头闷声应下。旁边,陆合一手扯住不老实的白承玉,另一手拄楠木杖登长阶,有种诡异的矫健。
白承玉还在挣扎:“……那个,陆姐姐,我忽然想起来姑姑有事找我……”
陆合道:“陛下要见你,别的事可以等一等。”
白承玉更剧烈地挣扎。
萧离朝着薛韫知这边一颔首,也追着长阶上的二人而去,几乎用一只手就将白承玉乖乖拎起来。
薛韫知的视线随之往上移,跟着望去。
长阶尽头,与青天交界之处,迎面走面一位紫衣少年,身负长剑,腰间玉佩声脆。
苏润莲降于阶前,看着这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幸灾乐祸道:“陆姐姐、王将军!我正愁找不着他人呢,多谢了!”
陆合轻叹一声:“待会儿陛下考他对奏,只怕还是一问三不知,不务正事。都这么大的人,总是没长进。”
苏润莲略尴尬地笑。“胸无心计,也未尝不是好事。”
陆合轻轻摇头,没再说什么。
被揪着后领子的白承玉大声反驳:“我哪里不务正事了?我与修远一起钻研连弓,怎就不算正事?”
陆合反手弹了一下他脑门,又朝四周望去,确认没有外人才放心下来。
“小孩子过家家罢了。你这性子,以后谁家敢把女儿许你?”
“那我不成亲了。”白承玉小声嘀咕,忽然灵机一动拍掌叫道,“让我哥先娶,他娶完了我才能娶!”
“……苏公子是你表哥,没有这次第之说。”
“不管,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就是我亲哥!”
苏润莲那一瞬间的表情好像恨不得挖条地缝遁走。
陆合带着白承玉离开,苏润莲和萧离也将跟上去。阶下,薛韫知忽然朝鱼缸里扔了一颗石子。
扑通一声,水波四溅。她扬声喊:“苏空山!”
苏润莲略带迟疑地顿步,回首望向阶下的薛韫知。
“你叫我?”
薛韫知:“我有话要问你。”
苏润莲一步步走下长阶,站到薛韫知身前,面色带着一丝不情愿。
“请讲吧。”
“大将军府元宵夜宴,你为何尾随我与陈墨言?”
苏润莲眼底先是猛的一惊,旋即垂眸道:“何来尾随之说?我那日不知陆大将军所藏酒烈,不胜而醉,本想四处走走醒酒,遇见二位妹妹夜中独行,便想护送你们到府上。可我当时不甚清醒,吓着你们了。我原以为凭我们的交情,有误会也可当时说清。如今已过数月,你忽然再提是何意。何况数日之前,鹤峰上陡然传出我醉酒扑人的流言,又是何意?”
苏润莲一口气说了一大段,似憋了许久未发,说到最后抬眼,眼眶竟有些泛红,但即使如此也只瞪了一下,马上垂了目光。
这下轮到薛韫知诧异,怎么反倒让他兴师问罪来了?那日她一时闷结,便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几位朋友。至于后来书院里有关苏润莲醉酒扑人的谣传,委实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薛韫知反问:“当时你怎么不解释,留到现在才说?”
苏润莲愤愤然抬眼:“当日那么多人在场,你又转身就走,你让我怎么说?”
薛韫知不满:“我看你忙着应酬聊得火热,哪有要说的意思?”
苏润莲:“你为何不喝我给的梨汤?”
薛韫知:“什么梨汤?”
四目相对,眼底各有不平。二人竟像这样僵持住了,无人肯相让。
苏润莲别过头去:“看来我的一片好心,你也并不需要。”
薛韫知冷哼。“照水青莲,原也不过如此。”
听了这句话的苏润莲猛地回头,眸中难以置信,刹那又遮盖住了。他深深地打量着薛韫知,原本通红的眼眶消退,竟回以浅浅一笑。
薛韫知本以为这句话能刺激到他,才故意这样说。却不想,他竟变得宁静了。
苏润莲道:“此前多有得罪,实非苏某本意。改日回山上,我登门亲自向你与陈墨言道歉。”
薛韫知注意到,他改了称呼,不再以兄长自称,不再亲切地唤她和陈思为妹妹了。
他已作揖相辞,转身离去。
薛韫知这才意识到,无论她还是陈思都不需要他来登门道歉。她的一番追问好像没有要到预期的答案,反而加深了什么误会。她越想越感到头疼,似乎二人本来就不够熟。
算了吧。
只是回想起在听雨楼初见,苏润莲还曾请崔林护送她回山……当时她就觉得,此人最是善良稳重、菩萨心肠。
以后是不是,难再有那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