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故人叹 > 云游其五
    顺兴六年暮春,萧泽在一封来信中讲他如何在青莲寺中的白隽将军像前为北征战士祈福。但路上车马延迟,等薛韫知收到信时,信中善语已成稚气妄念。

    春耕时节,泊沙南下袭掠边境诸郡,消息传至洛京,皇帝大怒,命大将军陆安率领三万人马相拒。

    亿万万条穿河汇入洛水,自此东去,把那些无名的河带进大海。亿万万年来,无不是如此。溯河而上,凭意违天。古来壮士十丧九。

    边关急令传回来,一路丹书开路,直劈成门,跑死黄马,骇动百官。

    陆大将军遭泊沙人突袭,溃师弃营,反击未成,倒往回退了五百多里!

    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薛韫知正和白千雪相对而坐,两个脑袋四个大的互相检查背诵经文,下一秒就差背过气去了。听到了前线骇人的战报,她们反倒清醒了;也不是忧国忧民,纯粹是看好戏不怕添乱的心态。

    当日晚上,谢兰玉、苏润莲和温雪筠三人挨门挨户地告问,她们隔壁就有一屋,薛韫知等人这才知晓,陛下此次出征欲绝北患,因此大动干戈,洛京不少的人家都有亲众赴了战场。如此一败,便要有人为此家中缟素。

    逢此等事,少年最易激愤。就连前来安抚众人的苏润莲,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陆大将军帐下兵马多在江州一代加强守卫,本不熟悉陇上地形。先景宁殿下的旧部,陛下又不肯出,且好多将士已经放还归乡,叫也叫不回来——诶勿要激动,勿要激动,乱者先败,无事、无事了……”

    “我已经给父亲修书,欲亲往相州调兵调粮支援大将军。”

    谢兰玉噗嗤一声。“你还说别激动——”

    温雪筠神色沉重。“晚膳后父亲与我私下谈起,这次陆大将军并未轻敌,是泊沙新王,阴险狡诈,雄心勃勃,两年前景宁殿下客死北境,至今连尸骨都找不到一具,就是拜此人所赐。”

    “如此说来,陛下此次反击,实有冲动。”

    “若不正面相击,如何能把对面打退?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此一战,未必不是坏事。”温雪筠道。

    挤在窗户边偷听的几人叠着脑袋,唏嘘连连,露出迟来的惊异之色。白千雪踩着凳子,俯下身跳回地面上,脸色苍白如纸:“竟然有这么恐怖……诶,乐文你去哪?”

    薛韫知自听见景宁公主名号,提鞋正欲出门去。

    当年白承玉闻讯相州张氏备受江王宋瑜与皇帝间嫌隙的牵连,虽然非亲非故、非为所报,特意前来提醒了她。至于后来薛旭还是一意孤行与陛下唱反调、以至免官,却是薛旭自己选的。

    这个人情,她想帮回去。但其中牵涉的朝事,薛韫知一概不清楚,大约还是有些冒险。比如她父亲曾私下江王宋瑜交好,犯了朝廷忌讳。

    但等薛韫知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出了门,往隔壁正促膝交谈的义愤少年堆里走去,绝没有收回的余地。

    谢兰玉最先注意她,愣了一下,招呼道:“薛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那三人同时抬头,谢兰玉最先迎过来。温雪筠也看到了她,起身一揖。唯独苏润莲眉头紧锁,端坐在火边,看也不看这边一眼,似在出神。

    薛韫知打量了一番情势,觉得当众人面说,确实不妥。她本来想告诉苏润莲的,一来他是白承玉的表哥,二来其他几人她也不认识。

    但现在苏润莲这态度……薛韫知一口气提起来就没咽下去,憋在心里。

    想到这几人中,谢家官职最高,与先帝有姻亲之好,谢兰玉素有清节君子的雅名,刚才也是最先招呼她的。

    就他了。

    薛韫知往前迈了半步:“谢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阴冷的山风刮进来,呼啸过崖壁,万木哀嚎,悲声震天。夜晚的山林如有巨大影魅,笼罩在周围,冷气一下钻进袖子,寒意透彻骨髓。

    疏星微亮,冰芒透白,远得几乎看不清。

    待近旁无人了,谢兰玉停步问:“什么事?”

    他身后是一片的漆黑,看不清有什么。也许是断崖,也许是林海,也许是白日游戏经过的屋舍。至夜幕低垂,光阴暂减,万代同一。

    她后悔过吗?年少无知,妄成祸报。到杀谢兰玉的时候,她亦不悔。直到旧怨两消,才开始后悔。

    田陌萧条,地狱满座。

    她想对着后辈们大声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人间太苦,就待在你那鹤峰上。

    可是并非如此。人间向来是苦,她从前只是被麻痹了,她看不见,听不懂,辨不清。害死人的不是清白,是清白的愚昧。

    墓蔽山冈,天凉秋好,如此尔尔。

    彼时薛韫知煞有介事地抬头。“景宁公主昔时驻军相州,昔年部下,除去陛下放归的那些军士,还有一些恐怕仍驻相州。”

    谢兰玉懂了,但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会告知丞相大人,询问曾在相州任职过的官员。”

    *

    薛韫知下山回家,发现父亲悄无声息地搬回了洛京。二人相顾,打了个招呼,各回各屋去了。偶尔两人在饭桌上相遇,薛旭负责没话找话,反复念叨着院子里的牡丹开了,过两天芍药也开了。薛韫知说,她要跟朋友出去练射箭了,以后都在外面吃。薛旭说好那去吧,没关系。

    其实从小到大都是这个画风。

    薛韫知说要骑马然后把腿摔断。薛旭说没关系。

    薛韫知爬墙掉进井里了半天才被捞上来。薛旭说没关系。

    薛韫知胡说八道讲笼山的天降雷火是她放火烧的。薛旭说没关系。

    ……

    就这样吧,各过各的。

    反而是她的伯父薛永,最近经常莫名其妙地提起她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薛旭正当壮年、整日赋闲在家怎么好呢?虽然之前出言不逊,得罪了苏群玉,但毕竟两家先前婚约在;丞相大人也不是那种巡私枉公之人……唉,要是有人愿意为薛旭举荐一官半职就好了!

    薛韫知无视了耳畔的嗡嗡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恰逢那几个月白承玉又不肯来书院上课,直到月末下山时,薛韫知才去听雨楼见了白承玉,想说起那事。

    听雨楼上,金砖铺地,管弦声繁。窗前一隅霞光熠熠,流金生辉。

    那时候,前任相州护军萧离已经奉旨离京,带着三千人北上,支援大将军陆安去了。薛韫知也不知道是否自己的谏言起了效果,还是皇帝本就有意如此安排。

    白承玉告诉她,萧离临行前竟敢和皇帝大吵,朝得整个长乐宫震天动地,内官伏地不敢出,白鸟飞窜。

    薛韫知道:“如能一举战胜泊沙,也算为你母亲报仇了。”

    白承玉一愣,原本无聊敲桌子的手指停止,忽然回头大声呼唤店家上菜。

    薛韫知也不再提,默默等着菜上齐了,边吃边聊。

    薛韫知忽的问:“你在丞相府过的如何?”

    “就那样吧。姑姑不怎么管我。倒是苏空山,有时比温华还像个老先生!”白承玉那样比划着,“反正小时候我也经常在姑姑家住,我娘总要巡边打仗,父亲每次都要跟着,就把我扔给姑姑了。”

    “你跟苏润莲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对啊!”白承玉撂下筷子,把手放到快贴地的高度示意,“从那么小就一起长大的。”

    薛韫知发笑。“你俩这性格可真是……”天壤之别。

    白承玉摆摆手。“其实苏润莲小时候还挺有趣的,带我翻墙上树捞泥鳅,这些都是跟他学的!有一天他突然就长大沉稳了,我都不适应。”

    “也可能他一直没变。”薛韫知自作深沉地猜道,“也许苏丞相的独子没有那般放肆的自由。”

    白承玉连连摆手加摇头,同时夹起一筷子菜。“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现在变得……唉,算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他现在还在家里耍枪呢,说什么要去征战沙场为国效劳,苏丞相都快气死了!”

    薛韫知抬手一摸下巴,忍耐道:“……你喷我脸上了。”

    白承玉:“…………对不起。”

    他斟了一杯酒给自己,另外一杯只铺碗底,递给薛韫知,应是顾忌她的年龄。

    “敬景国。敬天下。”

    一饮而尽。

    薛韫知被辣得舌头发麻,眉眼乱跑,当时她还没发现自己不能饮酒这回事。白承玉哈哈大笑:“洛京最贵最难求的陈年佳酿,品来如何?”

    “……你哪来的钱。”薛韫知真诚发问。

    “我有俸禄啊。”白承玉也一脸真诚,“来,你不爱喝那就全归我了。”

    哦对,白隽长孙,世袭侯爵。

    薛韫知感叹:“你真是个怪人。”

    白承玉双颊泛红,瞥了她一眼。“你也是。怪人才配做我的朋友。谢元芝那样太正经的,我就聊不来。你,还有苏空山,温修远,都是我的好朋友……”

    他半伏在桌上,用手背擦了擦眼。

    “薛乐文,你能不能别长大啊?你们都别长大好不好……”

    薛韫知颇为冷漠道:“不太可能,除非你咒我早死。但我比你小两岁,对你而言,也算是一种长不大。”

    白承玉似懂非懂地乱点着头。

    “行……嗝。那你死了我负责埋,我给你安排一年三大祭,像皇帝一样尊贵。要是我先死,你也得埋我……”

    薛韫知猛然惊觉:“等会,白子衡你少喝点,不然我怎么把你弄回去?”

    “没事儿……有人带我回。”

    薛韫知抬头环顾,突然察觉到整个听雨楼的店家与跑店的,都不时侧目注意着这边。她脑中腾起一个很离谱但在白承玉身上又很合理的猜测,这整座楼该不会都是他的私产吧……

    薛韫知抬手比数。“你得给我一年九大祭。”

    白承玉小鸡啄米。

    “那就当你答应了。”

    薛韫知起身,正欲离席。马上有人把快要昏睡的白承玉捞起来,另有一人将她引下楼,送至马车旁。

    薛韫知纳闷:她不是走路来的吗?谁的马车?

    马车上帘子掀开,从中走出一个清润如玉的少年,身段修长,带着幽香。可是看清了面貌,薛韫知心一沉,是苏润莲。

    最近几次打照面,苏润莲总怪怪的。她都有点想躲着他走了。

    苏润莲抬眼,先是腼腆一笑,随后抬手掀起车帘,待护卫们将白承玉架进去,方才放下。

    夜间微寒,他穿的单薄,月光一亮,满身绸布泛着淡蓝色的月华,冷白的指节在袖口处蜷了又蜷。

    他怎么还不走?薛韫知在一旁有点尴尬地心想。

    “子衡最近二年格外消沉。”苏润莲望着马车周围的石板路,“温修远又回了荷州,他就连书院的门都不肯进了。今日若非你约他出来,他已经躺在屋子里快半个月没出门了。”

    薛韫知哑然。

    “我代子衡谢你。”

    苏润莲举手躬身,深作一礼,甚为虔敬。

    “……不必谢我。”薛韫知十分不自然道,“跟他出来吃饭我不花钱。”

    苏润莲忽的扑哧一笑,但笑得很小声,很短促就忍住了。他悄悄抬眸瞥了一眼。

    “薛姑娘应是没有记恨苏某吧?”

    “啊?”

    薛韫知心里冒出一串巨大问号。

    苏润莲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微微站直了些。“你总避着我,见面也不说话,我这几个月总是在想,究竟哪里做的不对了,可一思来想去,又觉得很难堪。妹妹应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还望你不要笑话我,心头杂念这般多。”

    薛韫知更加困惑了。分明是你苏润莲每次碰见我就一脸幽怨地走开啊?还有我们很熟吗?差四岁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吧?

    “我没有避着你,也没有讨厌你。”薛韫知皱眉,顿了一顿,又道,“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喜欢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苏润莲快速眨了两下眼,略微颔首,很轻声道:“好。”

    薛韫知转身要走。这次苏润莲没有叫住她,而是目送着她一路行远,直到薛韫知拐弯到另一条巷子,身后才传起另一阵车轮碾动声。

    她边走边想,白承玉说的不错,他这表哥的确也是一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