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故人叹 > 云游其六
    那一年萧离奇袭得胜,不但从险局中营救了陆安,更乘胜追击泊沙王九百里,全军士气大涨。经此一战,景国与泊沙均有损失,宋明也怕南边瑶国趁机突袭,乃欲止戈议和。

    大将军一行人回到洛京,人疲马倦满面尘灰的老将中间簇拥着一位新起之秀,少将萧离,玉面红缨,令万般春桃失色。

    他可算脱掉了“神童萧泽的哥哥”这一好长的名号,成了洛京百年来独一无二的玉面少将,洛京名士倾往相交。听闻苏润莲与他结拜为义兄弟,结生死之交,萧离授其以刀。

    与民间浩大声势形成对比的,是官场上的静默。萧离归朝以来,未得赏赐,未进官爵,甚至没有收到过宫中或者尚书台的哪怕一声慰问。

    他也没有回到中军复职,皇帝不降旨,他便一直跟随在大将军陆安的身边,出入无不相随。

    这样安分没多久,某日,萧离竟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提出,希望与大将军之女陆合结亲,请陛下赐婚。

    百官当场炸了。

    自从亲政以来兢兢业业、对群臣十分客气的宋明更是一气之下,甩袖子当众离开。剩下萧离一脸无错地跪在大殿中。

    后来......后来的事情薛韫知就不知道了。当时她又不在场!只是鹤峰上到处都传这个故事,传的版本繁多,各人听得津津有味。按理说,萧离的门第出身不合适,但那可是萧离啊!陆合虽然贵为大将军之女,然而御医们早有言,她已命不久矣......

    可能是萧离请娶这一事件太有戏剧性,在接下来的那个夏季,洛京酝酿出了无数个故事的版本,飘在夏末的暖风之中。

    一阵秋风扫过洛川畔的丘原。

    朝廷派出与泊沙王议和的使臣传讯回来,得知那泊沙王竟敢提出无理要求,请景国皇帝把自己的义姐送去和亲,以结盟姻之好。

    信方念完,满朝静肃。

    ......这,摆明了是要羞辱景国,还有......羞辱萧离!泊沙王是如此记仇!

    满朝文武无论各怀什么心思立场,此时纷纷暗了脸色。早朝一直延到正午,终于商讨出一个权宜之计。

    和亲,不成,谁去都不行。继续打,也不成,至少现在打不动了。

    宋明降旨直接封萧离为镇北都尉,摆明了朝廷态度,另需遣一使节北上,传达新旨,再定盟约。

    那么新的问题,谁堪此重任?

    苏群玉建议复用温华。早年间,他们曾是同是燕王幕府下的谋士,温华虽已致仕多年,但苏群玉此言一出,仍搏得殿上不少老大人频频点头。

    当日鹤峰上,温华正在考校学子书法课业。薛韫知自幼习书早有所成,温华颇为赏识,分派她去校正藏书阁典籍抄本。

    都是些古板的前朝经文,有时候她走神、打瞌睡,可能还会抄漏几个字。

    坐在旁边被温华指派来监督她的是鹤峰书院大名鼎鼎的才女杨文矜,不仅家学渊博,本人更是才气凛然,正直严苛。她比薛韫知年长四岁,故而每次薛韫知看见她都跟看老师差不多。

    后世薛韫知有一个她自己不太爱用的绰号——松山尘石,就是杨文矜给她取的,形容她生性沉默不爱动,而坚韧慎思、内韫不凡。温华听后亦觉得好,于是便传开了。

    她不喜欢这个绰号的主要原因就是——和苏润莲的太像了!

    “薛乐文。”杨文矜抬首一看,冷静地道,“你抄串行了。”复又埋下头去校书。

    薛韫知长舒一口气,气恼地把那半页撕掉,团成一个球扔出去。

    咚。

    “嗷——!”

    纸球砸到了人,这一嗓子把正忙于校书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纷纷抬头。

    薛韫知平日宅居山上,所识同龄人特别是男性不多,听那中气十足的嚎声,还以为是白承玉。但是白承玉最近不上学。她一抬头,才发现是......

    谢兰玉。

    ?谢兰玉?

    大红色披袄衬得少年英俊眉宇绝艳,几步灵巧地翻上山岩,脚步轻点台石,落在石亭里的方桌旁边。

    “你小心点。”杨文矜紧声道,“昨夜下过雨,路上湿滑还有青苔,别摔着。”

    “我摔不着。”谢兰玉俯身去看案头,“先生又让你替他校书?”

    “我替元清改两首诗,乐文在校书。”

    谢兰玉从袖子里掉出一小块油纸包的酥糖,杨文矜从容地捡起来,也不闲碎渣弄脏了眼前书卷。

    “我得走了。”谢兰玉指着山石后面碧树掩映着的屋舍,“先生在不?”

    “应是在的。”

    “我也去。”薛韫知仓促收拢手里的书卷。太阳渐西,虽是夏末秋初,山风吹久了也觉寒冷,她连午饭都没吃,再坐下去,非要头晕眼花地栽倒不可。

    温华查看了薛韫知的校书,问了些不痛不痒的书院琐事,薛韫知一一回答,同时觉得头愈来愈昏沉。

    待这边师生叙话停了,谢兰玉方上前一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华刚要回应,只听身旁“咣”的一声,薛韫知一步没站稳,撞在了旁边的大书架上。幸亏书架的上层没装什么书,没有砸到人。

    “没伤着吧?”温华急忙喊了两个学生扶她到偏舍坐稳,又翻箱倒柜一番,不知从哪找出块陈年的干烧饼递给她。“老夫这儿没别的吃食,你先好歹缓一缓。”

    薛韫知有气无力地答应,垂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谢兰玉见此情状,犹豫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华:“就在这儿吧。”

    “......”谢兰玉为难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道明晃晃的圣旨,端在掌中。

    “请先生接旨。”

    温华一愣。

    薛韫知迷迷糊糊的脑袋猛地一抬,什么情况?

    温华涩然一笑:“贤侄恐怕弄错了,老夫久不闻世事,恐负圣人所托。”

    谢兰玉亦为难道:“先生,我也是奉旨办事,您就接了这道旨吧。”

    温华断然辞拜:“老夫万不敢当。”

    “先生......”

    温华转身看了一眼角落里扶着头歪坐的薛韫知,道:“薛乐文身体不适,此处山高风急,离鹤峰诸舍还远,老夫不放心,要亲自送她去就医,最为要紧。”

    薛韫知素来喜欢这位偏爱自己的老师,马上配合着入戏道:“哎呦,我头好疼,嗓子好疼,我好像看不见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谢兰玉:“........”

    薛韫知被送去医馆时,已无大碍,除了被再三告诫要按时吃饭,到底是全须全尾,前脚辞了温华,后脚便同白千雪玩闹去了。

    温华惜才,故而待她不薄,是一位公正的严师,薛韫知与他的交集至此而止。只是不知若干年后温华可曾想到,当年寄予厚望的学生,不但没有成栋梁之才,反而成了叛国当诛的罪臣。他又可知晓,日后薛韫知会助他溺爱的幼子篡位,再与他当年一样鸟尽弓藏。

    那一年世事尚未发生,她又抄了一页带错字的书,留给百年之后下一位校书之人。那一年温若兰还是个轻狂少年,和白承玉一起翻窗逃课不交作业,从敞开的窗框飞下去,拥抱夏日山间的风。无论怎样犯错,总还有机会善终。

    *

    自那以后,鹤峰上也不安生。洛京隔三差五派人送圣旨上来,温华使劲办法躲藏,躲进茅房,躲进异性同僚的寝舍,躲进野山洞......甚至发现了白承玉那一伙人逃课去后山烤野鸽子的窝点。

    半月之后,闹剧终于歇了。宋明不再执意请温华出山,转而另觅人选。温华立刻带人封了通往后山的几条野路。

    朝廷派出北上的使节,原来是温华之长子温雪筠,代领父职,以弱冠之龄,负举国重望。

    冬至大祭将至,薛韫知也在迫近她的十七岁。陈思、白千雪生日均在她之前,十七之龄,倒也不觉得那么遥远了。偶尔温华忙碌时,还会将几个年幼的学子交给她代管。叔父忙着操持堂姐的婚事,但自从去年辞掉与苏家的亲事,一直没找好下一家。除夕前夕,陛下起复薛旭,一家人到洛京过了团圆年,虽有诸般琐事,到底是个好年。

    细说那年的好消息。首先是北境的情形又出人意料。温雪筠出使期间,看出泊沙王诸子之间互有仇怨,设离间之计,至其内讧大乱,竟然在一片混乱之间单枪匹马闯入中军,取了泊沙王的首级。

    何其快哉!

    北边的忧患绝了,一年之内有两胜,亦足以震慑瑶国,不敢轻举妄动。

    自北方消息传来,宋明起复薛旭等一众朝廷中的主战派旧臣,又以萧离督中原六郡。传闻萧离曾经拒绝调任、求归田野,皇帝数次亲请,方肯受命。

    温雪筠班师还朝那天,恰是正月初一,皇帝降阶相迎。

    大喜之中,萧离和陆合的婚事也不知怎么定了下来,那时候诸喜齐至,薛韫知也记不清这其中微末。

    陆合婚宴,她没有去,但是两个堂姐去了,还捎回家许多喜糖逼着她吃,说吃喜糖能沾喜气。

    薛韫知蓦地想起,洛京氏族多是陆合的亲故,萧离孤身一人宦游在外,也未曾听闻他的父母入京。这所谓大喜的日子,漂泊游子仍是独木罢了。她想起来许多年前,曾和萧泽相约在洛京见面,这几年许是因为长大,二人间的通信也少了。而且近几年萧泽未有新作,洛京中谈论他的人也渐少了,只有陈思还会在课业里引他的句子。正月十五的花灯下,游人们谈论萧离,接着是温雪筠,然后又是谁呢?

    雪飞灯下,亮了一瞬,落入永寂的长夜。待逢天明,天气回暖,那雪早化的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