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故人叹 > 云游其七
    转年春,薛旭初得授官,却连日请假不上朝,任其兄薛永如何劝说都不去。

    “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苏丞相那边说了什么……”薛永几次探问。

    但薛旭只是摆手。“都不是。我自己的心态变了。”

    自从上次罢职回乡两年来,薛旭脾气变得平稳了许多,加上妻子离世,整个人愈显苍老。薛韫知与他也变得日益生疏了。

    薛永还想追问,但薛旭也不会由着他继续,反倒关心起哥哥家里的事。“你们家雅君的婚事……”

    薛永一听这个就哑了,揉着眉心发愁。

    那年冬天薛家最大的事就是薛信竹的婚事。在这件事上,薛家姐妹早有统一战线,一起瞒着两位老大爷,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正月休沐期间,每隔两三日,姐妹二人常去铜驼街上新设的救济坊帮忙。温雪筠和谢兰玉负责那块区域,平日去找他们的人也不少。薛韫知仅有一次,因为在家闲得无聊才陪两位表姐一起去的。

    温雪筠有一位从军中带回来的属下,姓方,字文梅。薛信竹与此人相熟。

    那日,薛韫知点着粮米,听到薛行月无意问起:“怎么一直不见苏公子呢?”

    薛韫知的动作一顿,竖着耳朵细听。是啊,苏润莲和谢兰玉向来是形影不离的。而且这救济坊听着就像他的风格。

    谢兰玉笑道:“空山与他的义兄去长乐宫练武了。”

    “…义兄?”

    “就是萧元仲将军啊。”

    之后几天,薛韫知喊上苏寻雁陪她一起去长乐宫。但苏寻雁去过一次后就说什么也不去了。“我只喜欢射箭,不喜欢械斗!”苏寻雁如是道。

    薛韫知又拽上了白承玉,以替他写三篇书院作业为筹。

    长乐宫既被一群闲不住的青年拿来练兵,难免有些刀枪剑戟的磕碰,叮铃咣铛的乱响。此时她们听见响声回头,见是萧离在教苏润莲使枪。是战场上骑马搏杀的那种长枪,不是洛京士族公子从小学的剑艺。

    过了一冬天,薛韫知心里也装了心事,或者说是闲出来的困惑。

    待正月过去,众人回到鹤峰。

    白承玉终于回来上学了,如期向温华交上了薛韫知代写的三篇课业。她还听闻,温若兰回洛京时特意绕道去丞相府叫上自己的好兄弟。传言苏群玉当时激动得差点给温小公子跪下——可算把家里这尊大佛请走了!

    不就是去拆书院吗,让他们拆吧!

    新的一年又在各种鸡飞狗跳中开始,和往年仿佛没不同。

    若说略有不同,就是赫赫有名的洛京三大君子,这一年都要下山去了。温雪筠已有官职脱不开身,今年就没出现在鹤峰上。谢兰玉和苏润莲开春回来,也帮着温华分担一部分教学事务,看好新来的孩子们别学白承玉和温若兰爬墙上树翻假山……

    白千雪临开课前一晚才姗姗来迟,小跑着来迎陈思为她留的门。后面有个人替她挑着半学期的课本和衣裳。薛韫知起初以为是个仆从。

    夜色太昏,走近了才看清,这不是陆颙吗!

    白千雪还没来得及换鞋,就众人逼迫下,把自己过年期间拜访大将军府而后与陆大将军幼子通信往来、日渐亲厚之事一一坦白。

    薛韫知惊讶得讲不出话来。要不没在长乐宫见过陆颙呢,原来是这样!

    白千雪调侃道:“乐文你顶着一副好皮囊,不爱收拾自己就算了,平日里看都不看那些公子一眼,你怎知他们中没人倾慕你?”

    薛韫知皱起眉:“谁这么有病?”

    白千雪笑问:“乐文心里就没有倾慕之人吗?”

    薛韫知心里只有山里咆哮的风。

    白千雪开始掰着手指挨个数人。“你平时跟白子衡走得近……”

    薛韫知立刻一个大白眼翻上天。白千雪也自觉改口:“——我也觉得你不致于。”

    “那谢家芝兰,谢元芝如何?”

    “…………”

    “这也不行?那你也不认识谁了……要不苏空山?”

    薛韫知瞪大眼睛:“万万不可能!”

    虽然她并未倾慕任何人,但谁有可能倾慕于她,她倒是暗自猜过。首先排除苏润莲,他们但凡见面,三句话离不开白承玉,否则要么吵架要么冷场。

    “……诶?”白千雪看她的反应一怔,“我印象里苏空山对你挺好的,去年他筛的腊梅茶还特意给你送来一袋。你这么讨厌他啊?”

    薛韫知反问:“那他没给你吗?”

    “给了。”

    “那就对了。”薛韫知忽然没好气道,“他这个人就是对所有人都一样好,要说真心偏爱谁,可能只有整日混在一起的谢兰玉、温雪筠,还有那位刚拜的义兄萧离。”

    白千雪被说服了:“也是。”

    大雪填满了山谷,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无异于折磨。薛韫知她们这一级,却还要被拎出来扫天梯。

    午后的太阳一照,雪化了又冻成冰,要用铁锹狠狠地挖下去、扬起来,汗浸湿了衣衫,手脚还冻得发木。

    高大的杉树下坐了一排偷懒的学生。薛韫知当然也在其中。旭阳温和,山风柔缓。恍惚间到了晚膳时分,薛韫知久等白千雪不见人,直到太阳下山,谷里已经暗得不见五指了。她心里有些害怕,就自己往回走。

    从温泉归来的陈思二人告诉她,白千雪和陆颙一起吃饭去了。还有人说,听闻那天下午他们在东门铲雪铲得特别快,当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薛韫知顿时无语。她饿着肚子、摸着黑爬上山阶。

    月照积雪,澄莹明洁。

    早知道白千雪会抛下她,便不祝福她和陆颙了!

    幸好,饭堂里还有些人,让她不至于太过突兀。遥遥一瞥发现了白承玉,她端着碗走过去,对白千雪重色轻友的行径一翻慷慨痛斥。白承玉惯是会捧场,两人一唱一和,嗓门愈来愈大。正巡视的谢兰玉遥斥一声,也被二人无视。

    讲痛快了,薛韫知低头看白承玉餐盘里剩的两个大馒头。“你不吃了?”

    “哦。”白承玉一看,像是刚想起来,“这是给我哥留的。他去西南门巡视,过会儿还回来的。”

    “……”

    偷懒一下午的薛韫知突然心虚了。

    没一会儿,苏润莲果然来了,好似饿极,就着水吃下那两个大馒头。薛韫知没敢问,他到底有没有帮她扫完西南门那些剩下的雪。当天下午杉树下偷懒的不止她一个,他是不是也全包揽了那些无人愿做的活?她什么都没问。苏润莲也不提,只一味抱怨着白承玉怎么不留咸菜给他。

    听着他们一人一句互怼,薛韫知才知道,苏润莲自拜萧离为义兄后,整日一起练武、同进同出,惹怒了苏丞相,为此他才躲到山上。用那副练武的强健身子扫净山门雪。

    白承玉又开始犯浑,装作委屈道:“你整日跟那个新结拜的义兄混在一起,让陆姐姐新婚守空房吗?再说你有我这个兄弟难道不够?你还跟别人结拜什么。”

    苏润莲无奈:“可你连咸菜都不给我留。”

    白承玉:“我就是闲鱼,你把我嚼了吧。”

    苏润莲脸色不好地没说话,可能是被噎着了,也可能是因为白承玉太欠打。半晌,他还是补了一句。

    “陆靖方最近在帮二殿下修国史,比我们都忙多了,你莫瞎操心。他们二人新婚后如胶似漆,若不是靖方经常住在宫里为二殿下讲学,元仲兄哪肯允我上门。”

    白承玉鸟语似的小声念叨:“什么一口一个元仲兄……”

    薛韫知突然觉得,方才白承玉陪她一起吐槽白千雪重色轻友时,也不全是附会。

    苏润莲吃完手里的馒头,十分自然地端过白承玉的餐盘准备收拾,突然动作一顿,眼神瞟过薛韫知面前的餐盘,要伸手接。

    薛韫知眼疾手快地端起。

    好你个苏润莲真拿自己当驴使了!

    夜里,三人一同归山。薛韫知低声问白承玉:“你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在听雨楼许的愿,希望我们永远不长大?”

    白承玉:“嗯。”

    薛韫知感慨:“不长大,也挺好。”

    不长大的话,儿时的朋友会永远亲昵,倦鸟不必离群,不赴羁旅,良人永久相聚,生生世世不离。

    可那算什么人间。

    白承玉先拐入回寝舍的岔路,苏润莲跟在后面,跟着薛韫知无言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脚步。

    薛韫知不知他要做什么,正一转头,对上苏润莲手心朝上捧起一只灰扑扑的香囊。薛韫知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她常挂在身上、连睡觉都不摘的那只。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把夺回。

    “怎么脏成这样了?”

    “我在山阶上见到的,听元仲兄说应该是你的。”

    “......多谢。”

    薛韫知不由得对他态度好了些,听出他还有未尽的言外之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苏润莲难得眼神一转,带着几分犹豫与艰涩。

    “近日山间雪后清旷,立于峭壁,遥望群山,自青天之下绵延。想对着空谷喊点什么,总归不雅,很想写一首诗。”

    薛韫知诧异:“你还写诗?”

    苏润莲眼角微微一跳:“偶尔习做。怎么,只允许谢元芝写诗,不许我写?”

    薛韫知:“我不知道谢兰玉也写诗。”

    苏润莲:“我念给你听。”

    他不顾薛韫知的愕然,原地正身,深吸一气,便用轻缓的低音开始吟唱。后来她听人说,这首诗的题目叫做《山知鹤》,直到被谢兰玉收入文集时,还是只有年少时他读给她听的那一段开头。苏润莲说等以后有了灵感,再把这首诗写下去。可惜后来的日子大多没了诗材,他们终究也不是诗人。

    山知鹤兮海知龙,肃肃生风兮御长空。

    风兮风兮何不转,胡为送君上歧路!

    路兮路兮阻且长,耸耸轩宇吾将赴!

    ......

    后来,薛韫知从陆合那里听说,当年萧离和她还没有互通心意时,便是经常给她写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