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故人叹 > 云游其八
    薛韫知不是闷声受气的性格,当晚回到寝舍便拉着白千雪对峙。

    白千雪连连道歉,解释说薛韫知和陆颙一样,都是她十分看重的人。“下次我们一起去呢?我是以为你不愿意跟陌生人吃饭,这才没叫你的,我没想到......”

    “我当然不想跟陌生人一起吃饭。”薛韫知没好气道,“你就非要跟他一起吃吗?”

    白千雪张了张嘴,显得有些怕她。“......我也不是每次都陪他。可总要陪一两次吧?”

    薛韫知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墙。天色已深,另外两人早已歇下,白千雪又安慰她两句,便睡去了。她心里久久不能平,恨不得把墙凿出个窟窿抒解心底的怨气才好。

    为什么周围的每个人都说,陆颙和白千雪是很好的一对,两家本就是世交,才子配佳人,谁看了不喜欢?

    她从怀里取出方才苏润莲捡回来的香囊。这是她母亲留下的,里面装着连翘冒充的腊梅。

    小时候某年春天,路边开了成丛的连翘,张靖带着她赏花,她却挑剔说这花真丑。张靖说,把花瓣才下来也可充作腊梅而已。于是她开心地捧着香囊回家给父亲看,薛旭当然是不能理解的。

    连翘就是连翘。是药材却不是君子冷香。可她小时候就觉得,这对连翘太不公平。

    如今,人已故,香已消。这人世间,只留下一点徒把连翘做梅香的执念妄想而已。

    薛韫知闭上眼,决意不再想这些了。

    可是......她忍不住担忧未来,假如以后大家各有归宿,只剩她一个孤魂野鬼、在洛京的街巷上游荡该怎么办呢?

    她完全不敢想。

    薛韫知清楚自己的惰性和傲慢,不肯吃苦的同时还不肯服输,再加上寡言的性格,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真心接纳并善待她。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个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日常思绪里的人——萧泽。

    物伤其类,自古而然。萧泽经常说自己是个孤魂野鬼,她当初还劝他不要妄自菲薄,如今才忽然明白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并非自苦,仅是自知。

    只是她这份迟来的理解,不知那位早熟的童年玩伴,还愿不愿意收下呢?

    于是她再提笔,给萧泽写了一封长信,次日一早寄了出去,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盼信。

    半月后,她收到了回信,跟她寄去的那封一样长。

    萧泽的信中讲了许多身边例子,耐心地开解她,赤诚坦荡如小时候一样。信末尾还提了一句,谢兰玉邀请他去洛京,兴许不久后就能见上一面?

    薛韫知在回信中遗憾道,她不久就要回永州了......不过她去的时间短、很快就回来,兴许还能碰上一面!

    *

    那年春夏,景国与瑶国数次开战,萧离率兵突袭敌营,直插敌境内百余里,洛京就此断了他的音信。又过去月余,洛京中竟传出来萧离已经叛变、投靠了瑶国的消息。薛旭带头在朝堂上弹劾萧离,与陆大将军吵得不可开交,皇帝看似劝架,实则分明偏帮薛旭。

    明眼人此时都看出来,为什么皇帝要悄悄起复薛旭,原来是为了留到此时!

    只是可惜了萧离,昔日也是陛下信重的人,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要不然,他怎会成了世家手中一枚棋子,反过来对抗陛下呢?

    纷纷如此。声泯于众。

    朝会过后,皇帝与陆安近乎不体面的对峙已经摆到明面上。苏群玉要进殿劝谏,看见陆合正站在紧闭的门外,也只能叹息。

    那能怎么办呢?有很多人会问。瑶国前线已成犬牙,却值老将残年、少年孤涉,正逢人才凋零之时;纵有张远、温雪筠这般人才,可是拨不出的粮草、调不足的兵将,能怎么办呢?

    一日薛旭被召进宫,回家后忽将薛韫知喊到书房,说他托朋友帮薛韫知在永州找了一位高人,请她过去住连个月学艺。薛韫知想着永州的夏季比洛京的凉爽许多,便一口答应了。

    薛韫知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皇帝是舍不得杀萧离的,宋明相信这位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少将。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宁愿用一个无辜少年的死,去换自己手中的权力。

    当时千里之外孤身涉险的萧离会明白吗?他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人拼命吗?

    洛京世族自然没有坐以待毙,萧离是生是死,于他们而言无差。当年他与陆合结亲,便择了阵营。但是一枚棋子而已,死去不足惜,只要不是帮着宋明就可以了。几乎是瑶国前线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萧离便成了世家的弃子,奈何他那位本就孱弱的新婚妻子长跪于庭前,也没换来半点怜悯。

    便是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萧泽受邀来了洛京。

    他当然要为自己的兄长求情。

    于是神童终于来了洛京却不能做座上宾,反而成了阶下囚。

    *

    顺兴八年永州的夏季是连绵不断的晴日和山间昼夜的凉风,清澈的溪水流淌在山间,羊群自在行走,碧色草甸绵延至天端。

    本应是画一般的风景,在十七岁的夏天,亦只是淡淡的背景。

    薛韫知跟着一位隐居高人,自称“董老师傅”的怪老头,先后试了诗、书、礼、乐、兵……还没试到农,她就受不了了,吵着要赶紧回家。董老头一脸笑地看着她,似乎是看热闹的意思,令薛韫知很不痛快。

    期间的转折,是苏润莲从洛京给她寄来了一封信。

    薛韫知收到信时很惊讶,她猜不到苏润莲写了什么,拆开一读,竟然是向她推荐这位董老头的好处……

    信中说,薛韫知可能不习惯永州的生活,先生亦要考验她,不会轻易授业。万不可半途而废弃——这都被他猜中了。

    若是这时候回洛京,岂不是丢了打脸?

    信里还说,这个董老头年轻时是左丞相苏群玉的伯乐、传奇将军白隽的生死之交,本可坐守荣华富贵安享一生,但因生性奇僻,一人隐居到这山间,听溪放羊不问世事。

    苏润莲暗示可从之学“万人敌、治天下、安社稷”的本领,并表达了对薛韫知的信任。

    万人敌?

    听起来挺累的,倒有些意思……

    薛韫知再起拜会,董老头却笑而不语,只一味扔给她一张琴谱。

    薛韫知幼时学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早已忘了干净。但山涧白云碧草,陶冶心性,使人醉心流连。

    董贽说:洛京里不缺人教你读书……

    薛韫知着急问:那什么时候教我万人敌?

    董老头扶着胡须道:以前讲的过了时,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

    谢谢你,谜语人。

    如果只是枯燥背书,薛韫知定坚持不了太久,但如此一番有来有回,倒也算有趣。南北的书信往来慢,待到薛韫知听闻萧泽入京的消息,已是夏末。

    先生问她要不要回去。薛韫知反问,我现在学的,苏润莲有没有学过?

    董贽抚须仰面大笑。

    回洛京时,正逢褐叶凌空,秋风肃厉,万里河川枯竭。

    她对堂姐说,放下行李就去看萧泽,他现在住在哪个驿馆?还是住在谁家?

    薛行月的脸色忽然变了。恰好薛韫知背过身,没有看见。

    过了片刻,薛行月道:“先把粥喝了吧。”

    “萧泽人呢?”

    “……他病了,这几日不见人。”

    “病了?病得重吗?我想去看看他……”

    “不许去探望的。”

    “那好吧……有谁去他府上照看他吗?我托人去稍句话行不行?”

    薛行月眼神飘忽。“……等过些时日吧。”

    薛韫知接过粥碗,粥早已凉了,也不疑有它。

    那天夜里,薛韫知久违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后犹然记得清楚。那是儿时的某一天下午,母亲张靖穿着一身新衣裳,一左一右牵着她和萧泽,在青峦寺附近的村头逛集市。母亲怕她刚离开家会不适应,买了糖人哄她,顺便也给萧泽买了一个,盼着薛韫知能交上一个同龄的朋友。

    她一不留神,糖人尚未入嘴就啪地掉落在地,摔成一滩。她愣住了,刚要开始哭。萧泽忽然把自己的糖人让出来,说:“你吃我的吧!”

    后来张靖又给她买了一个糖人,突如其来的悲伤戛然而止,她也收获了一个朋友。

    薛韫知从这个久远到不知自己还记得的梦境里醒了过来,恍惚着在床上坐了一会儿。

    窗外,天光刚蒙蒙亮,万物尚在沉睡,没有半点声音,仿佛世界就能这样永远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