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故人叹 > 听雨其三
    用晚膳时,四人围坐一桌,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董贽坐于主位,对满桌的精致菜肴挑挑拣拣、一番嫌弃。平日里闹腾的白子衡此刻一言不发。苏润莲和薛韫知两位客人坐在边上,沉默着各怀心事。

    薛韫知今日寻见白承玉,本欲和他打听谢家在朝中近情,并商量下一步如何走。突然冒出一个董贽,打乱了她原本的安排。如今又莫名多了一个苏润莲,他跟谢兰玉可是私交够穿一条裤子的好友,她是想寻谢兰玉的短处,必不能当着苏润莲的面说。

    只好等晚上临走前,再找机会和白承玉说此事了。

    这顿食不知味的晚膳用了一半,唯一胃口在场的董贽终于撂下筷子,问道:“空山,近日可还有见到眼熟的侍卫?”

    苏润莲答:“不曾见了。”

    薛韫知竖起耳朵,这什么意思?

    见董贽没有解释,她小声问了白承玉。白承玉道:“我府上的侍卫有一部分是在苏丞相府时就跟着我的,他们见苏空山在这儿,不得回去通风报信?”

    原来如此。那些侍卫虽然是景宁公主留给儿子的家仆,可是白承玉一个无权无势、整日好吃懒做的孩子,如何能得人心?

    既无得利,何来永世的忠仆。

    董贽见机又开始训白承玉:“似你这般不知好歹、驭下无方、轻信小人,再大的家业都不及你败的。殿下在天之灵见此情景,恨不如当初将所有影卫旧部全都给了二公主罢!”

    薛韫知装作低头干饭,一边感叹这个董贽,不仅对朝中各派势力了解甚深,而且是真心想帮扶一个啥也不懂的白承玉。

    她用余光看去,见苏润莲亦是一副埋头干饭的模样。

    以董贽之阅历城府,岂会看不出来桌上的三个青年,在如今分裂的朝局上,各自分属不同的家族势力么?他根本不在乎谁属于哪方,也不在乎朝政得失、谁输谁赢,只在乎白承玉几时才能泥巴上墙......

    所以他教不了苏润莲这样的负气君子,教白承玉是正合适。

    董贽口中的二公主,是当今皇帝的胞妹宋熙,字彦宁,宫中人称其为“二殿下”,传闻她性淡泊、知书达理,聪慧内秀。景宁公主宋霁离京之时,将手底下的影卫都交给了二殿下,实际是变相交给了皇帝。只留下少量的亲卫在身边,照顾尚未成年的白承玉。

    至于白承玉本性疏懒、全忘了祖上家业,那又是后话了。

    当时交予宫中的影卫,如今成了皇帝的心腹爪牙,白承玉彼时尚幼,根本不知其中细节。直到董贽住他府上,便一眼认出,许多人是影卫旧部,却不为白承玉所识,那便只能是皇帝派来,暗中监视苏家的。

    可莫忘了,董贽才是最初组建影卫的人。景宁公主最初只是他的一个副手。

    在董贽授意之下,白承玉搬进怜梦堂,借机对身边的护卫进行一波筛选,凡可疑之人都被筛出,先不着急下手,以免打草惊蛇。

    但薛韫知怀疑,如此动作哪怕慎之又慎,岂能不被察觉?

    夜间,董贽早早地闭户歇将。白承玉面露倦色,苏群玉便提议大家都早些休息。薛韫知起身,又扯着白承玉一路走出府门,直到周围没有人了才停住。

    月光清冷地洒下,铺满了青石板。

    薛韫知终于道破今日所来目的,请他彻查谢兰玉与宫里如何暗通消息。白承玉道:“这倒不难,但谢兰玉是陛下心腹,不是已经很明显了?”

    “谢兰玉为陛下心腹,只是结果而已。”薛韫知道,“须知其中过程,方能日后握其先机。”

    白承玉点头。“你要查这个干什么?”

    “谢兰玉密谋陷害同朝大臣,蒙蔽圣听以取己利。”

    白承玉犹豫道:“但......我知道你为萧若水之事难过,但薛家也在此事后得利,如今木已成舟,战事戒备尚未解除,你何以还......”

    “薛家得利又如何,与我又有何干。”薛韫知眼色中闪过一抹凌厉,“战事戒备又如何,尚不至有亡国之危!反倒是洛京世家顽固自陷于内斗,只怕未等外敌打来,景朝要先因此亡了!”

    白承玉被她吓得往后缩。“......你别这么说。”

    薛韫知冷冷道:“白子衡,你醒醒吧!别再睡下去了!”

    白承玉面色惨白,嘴唇颤了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乎快要落泪了。薛韫知又是一阵无语,这人分明比她还大两岁,怎会如此。

    正气急之时,忽然有人将白承玉向后一揽,护在了身后。

    她回头看去,是苏润莲。

    想来是听见了二人争吵的动静,才追出了查看。

    苏润莲面朝着薛韫知一揖。“乐文妹妹莫要动怒,子衡并非软弱之人,只是天性纯善,不忍见朝局纷争......”

    “不忍见,那就别见了。”薛韫知道,“把世袭的爵位让出来,金银财宝都充国库去,听雨楼里那些人也一并交给你好了,这样你就有本事去争去斗了,他也能如愿做个市井小民,这不好吗!”

    “你......”苏润莲眉头一皱,“这是哪里话了。我虽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以固社稷,纵世事艰辛,绝不会弃征途而行诡道......”

    白承玉泪痕未干,听了这话忽然委屈:“哥!我怎么就是诡道了?!”

    苏润莲连忙转头:“我并非这个意思。结暗网于洛京、布刺客于法外,董先生如今教你所行之事,如何不算诡道!他是因为不信任朝廷和陛下,才教你这些自保,我虽然不能苟同,但也愿意你学这些,因为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借听雨楼行乱政专横之事!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薛韫知冷眼看着这对手忙脚乱的表兄弟。

    “苏空山,你自许国士,不肯走歪道旁枝,又不肯同污合流,所以想破了脑袋也只能想到一个自请去京!殊不知这世道安能得两全法,你便为了自己的一世清名,一辈子龟缩下去吧。”

    “薛乐文!”

    苏润莲本谦谦君子,这是他第一次寒了脸色,眼中迸出凌厉的光。

    “你岂敢信口胡言,污蔑朝廷。景国如今虽不太平,可远未到你口中覆巢危卵、堕落无救的地步!若非你是布衣之身,凭今日之言,我定会向御史台参你!”

    薛韫知冷笑道:“敢问苏公子如今被禁闭在家,想以什么官职参我呢?你分明也是白身,却早已预想了今后的仕途,还在这里装什么圣人!”

    苏润莲的脸色一阵发青,面颊抽动。

    “看来我今日所言,你是半句都没听懂。”

    “话不投机半句多。”薛韫知反唇相讥,“苏公子难道不觉得自己话太多吗?”

    两人目光交错,刹那间电光火石,紧绷之弦断裂。

    “别吵了......你们别吵了!”

    白承玉用嘶哑的嗓子大吼,挤到中间将二人强行分开,且倔强地一手拉一个。

    薛韫知这才意识到,方才她和苏润莲两人对峙,竟然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

    而现在白承玉更是夹在中间,牢牢把持着两人,生怕他们打起来似的。

    薛韫知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苏润莲惹不起,更没必要惹。她转头对白承玉道:“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吧。”

    她转身走了。

    “乐文……!”白承玉想追上去,被苏润莲拉住了。

    这对表兄弟想的太简单,今日薛韫知已经不能共情。恰如董贽所言,身在局中,如何能无辜懵懂无措?

    后来白承玉笑着说起,他就是从那时下决心操持听雨楼,为了能在他们下次打起来时及时劝架,随后他干笑一声:“可谁能想……”

    他的眼神暗了,淌出滚烫的泪,染湿绣金针的白衣。薛韫知已不再嘲讽他,反而为自己感到羞愧。她这一生从未为任何人流过泪,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地重逢故人。

    窗外鸡鸣声起,惊醒了过气的好梦。北风呼啸着吹透窗子,一睁眼又是惨淡的人间。

    怜梦堂。君梦堪怜无人解,只道窗外雪满山。

    *

    薛韫知离开怜梦堂,径自往城北走。天色暗淡,夜空中几颗疏星,渐隐在树梢头。这城睡着,没有一个行人。

    记得初次认识苏润莲的那天,是在某个薄暮,树上挂着金光,繁星冉冉升起。分明才只过了三四年,却已遥远得仿佛上辈子一样。她已决心再也不回鹤峰上,昔日同窗聊的话题,突然就插不进去了......光阴推人往前,本不容喘息,她还要争气,争跑在无情光阴的前头。

    这一夜,薛韫知算是体会到了当年苏润莲说的,洛京夜间的治安,的确没那么好......

    薛韫知正兀自走着,心里还在刚才的想事,根本没注意到身侧屋檐上潜伏的飞影。

    刹那间,一人从背后窜出,捂了她的口鼻,拖进了附近的窄巷里。她奋力踢打,也无济于事。

    挟持者一放开她,薛韫知以狗爬的姿势扑摔在地,也顾不得疼,爬起来就跑。那人一闪挡在她前方。薛韫知又转身想往后跑,听那人道:“是我。”

    薛韫知瞥了那匪徒一眼,是有些眼熟,但没认出来。

    这个匪徒长得清秀,是位年轻姑娘,她一下就没那么害怕了,仍未放松,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匪徒深深看着她。双眼清明而缜密,不像恶人,也不像读书之人,清透刻薄中还带点年轻人的倔强。

    此人缓慢地俯身,单膝触地对薛韫知行礼,并自报家门。

    “乐昌宫影卫崔林,叩请薛娘子留步。”

    薛韫知终于想起来了。这是苏丞相府的侍卫,在她小时候还陪她去过一次禹州。

    听她自报是宫里的人,再联系起怜梦堂,薛韫知很快拼凑起来。

    “你是来监视我的?”……不对,当初薛韫知还小,没有监视的价值。那么会是监视苏群玉?安排她在苏府,倒也说得通。那又为何同她跑去禹州,禹州萧氏那时候还没出名堂,就连萧离都还没入洛京。

    崔林依旧跪着,也不回答,森严道:“我不听令于任何人。”

    “你想要什么?”

    “闻娘子志向,我可相助。”

    薛韫知只感到莫名其妙。“我凭什么信你?”

    崔林也不多解释,从袖中掏出一管报信烟花递给薛韫知。薛韫知当然不敢接。

    僵持了一阵,崔林终于道:“我自幼跟随景宁公主,不识文不知事。幸遇陆靖方姑娘不顾门第身份之别授我诗书,于我有再造之恩。而今她已远离洛京......”

    薛韫知看她神色不像撒谎,接过了信物,开始忽悠道:“看来你我也算同道中人。不过我是一界白身,自己的出路尚没头绪,也帮不了你。”

    崔林淡定道:“娘子出身永州薛氏,家父正得帝心,为何不肯出仕?”

    薛韫知第一反应觉得自己听错了。

    崔林所言之事,她从未想过。景朝从未有女子入仕的先例,就连十几岁最异想天开时,都没人敢这样想。她瞪着崔林,脑海里却已经控制不住地转了起来。

    .......如果她是男子,怎会有到了年纪的联姻之苦,怎用忍受又臭又长的女德课。假如她也能入仕做官,薛家这一代的三个女儿都做官,哪里还要靠姻缘攀附。假如她自己就可入朝行事,何以还需借助白承玉之辈探听。

    但是,这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崔林抬眼平静地望着她。“你若考虑好了,便来找我。”

    她转身就要走。薛韫知却急道:“等一下!”

    崔林回头。薛韫知为难道:“景朝从无女子入仕先例,你莫要异想天开。”

    崔林淡然道:“我出身贫贱、杀人如麻,亦是女子。你是薛大人独女,有些事我尚且能为,你为何不可?”

    “你是宫中暗探,自有便宜权力。”

    崔林只道:“陛下,未必不肯。”

    许多年后,白承玉曾在送走谢冰流难逃回来后,坐于游乐舫船头一脸意兴阑珊地感慨:“太像了,你不觉得么。”

    薛韫知:“像什么?”

    白承玉:“像我母亲当年。”

    薛韫知心一凉。

    “当年我娘被泊沙兵马围困,生死未卜之时,陛下不肯调兵支援,父亲亲自带了一队去寻,却也葬身沙海。”白承玉道,“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偏偏入瓮者凭还以为自己是被眷顾的。”

    他顿首。“我终于看清了,当今陛下、我的表哥,当真是一位无心之人。”

    景朝凡是有能定国安邦本事的武将,没有一人善终。公主宋霁如此,萧离如此,后来的温雪筠亦如此。

    ——没有例外么?

    十五年后,一个衣衫褴褛的灰衣乞丐游荡在洛京的街头,像个孤魂野鬼般飘荡着。

    她,薛韫知,成了唯一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