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德四年末。
薛韫知从寄宿的佛堂后面走出来,捡起一张破烂麻披风裹在身上御寒,看着大街上的贴满装饰,才意识到已经快过除夕了。
难怪最近庙里给她送斋饭吃,也不往外轰人了。
薛韫知是没领那份情,一边接过斋饭一边说:“今年洛京年前救济坊不开吗?你们这里人真抠。这么薄寡的粥,大过年的就给人吃这个?”
“你!”僧人没见过这般不敬之人,忍了半天才道,“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她又被轰了出来。
顺兴年间景惠帝修了许多救济坊赈济灾年。不同于顺兴年间许多沦为临时笑话的政策,洛京的几所救济坊在景惠帝驾崩后依然存在,只是逐渐变了性质。到如今,救济坊去的穷人是为朝廷修宫观换取衣食住所。
由原来的长乐宫扩建而成的供灯大殿,近日刚刚落成。近几年的洛京元宵,过得是一年比一年奢华了。
薛韫知还“在世”时,便看不爽萧盈这波铺张浪费的绮靡之风。如今“死”了还要备受其苦。大年三十,饿着肚子吹北风。
她平时搭地铺的破庙突然被官府征用了,经常与她扯皮的僧人也在一夜间失去踪影。取而代之是摆了一堆长案和“破烂儿”,不知干什么用。
除夕白日,街坊间少行人,薛韫知想混一口饭都成了难事。她又路过平日借宿的破庙,门口竟然有侍卫看着,看来是有大人物。
——有大人物,总有口好吃的吧。
她从前在白承玉府上住过一段,跟白承玉学过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本事,虽然不登大雅,但胜在好用,比如在这样的时刻,管饱又解气。
薛韫知翻进破庙,先偷拿了几个包子揣上,咬来一尝,好呀,三鲜馅儿的!
她留意着庙里的人,竟然有十几众之多,再仔细一看,仿佛都是鹤峰书院的学生,每人身边跟着一两个家仆,倒腾着桌上的那堆“破烂儿”。
诶不是,大过年的。
让孩子们好好过年不行吗?
薛韫知心头火气猛涨,她认出来这是什么了。
自从景惠帝宋明驾崩以后,接连陆安失势、苏群玉病重、谢庭渊归隐,朝堂愈发混乱昏聩。自梁国建立以后,新起的相州魏氏一族投机谄媚,竟学楚臣细腰之事,半点风骨全无,因听闻先太后萧盈喜欢看灯,朝中便风靡起一股献灯的风气。若是在以前,薛韫知就要冲进宫里骂人了。
但现在她没处骂人。
一来她已“死”了,被萧盈背刺弄死了,想必萧盈也不会再听她谏言。
二来萧盈也死了,被白承玉和崔林合伙杀了,想骂人只能等下地府。
呵呵。
既然萧盈已死,这灯又是献给谁看的?
几日后,薛韫知从坊间得知了更气人的事。今年朝廷不但不开救济坊、不理会天下二十一郡战乱疾苦,竟然还要从本就岌岌可危的国库去办灯会。让百官轮流献灯、评选最佳,把这等奢靡无用之事明目张胆地宣扬。
薛韫知只想冷笑,梁朝的实况她最清楚,一年前供她出征时,基本的粮饷都供应不出,还要怪罪到她头上。
天下笑柄!
南边瑶国还看着呢!
世人都说萧盈是位祸国妖后,贪权重利,私欲过重。薛韫知也认同萧盈的确是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绝非好君主,亦不算好人。但要祸乱天下,哪里只靠某一人?她死后的梁朝,不是更烂了吗?
元宵日暮。
百官宴长乐宫,洛京百姓咸来围观。
薛韫知混在那人群中,徐徐往着高台挪步。过去半个时辰,仍挤在外围。
遥远处,玄衣带玉的朝臣们鱼龙一列,向深殿中的王进献贺礼。白日垂西,满天溢彩流霞,耀目凌空。江山异代,风景如烟。
薛韫知还记得长乐宫里有十二根石柱,上面雕着四时十二月花,每逢花开一季,遍折枝扎进仙瓶供在案前,短暂地开那么几日。案上陈列着美酒牛羊,或者玉壶金鼓。于是友朋满筵,乐不思归。
而今这座新修成的宫殿深得看不穿、望不透。她远远地瞧着,汗湿了手心。
梁国如今的当朝宰相仍是陆家人,列坐的新少年亦不乏旧时面相。昔者老去皆尘土,有苟延残喘的,或登高阁,或宿野溪,亦不相通息。
各家都已献过礼,入筵畅快相叙,仅剩下一些个门庭掉落的旧户,却还因为一些礼节不能彻底排除去。
站队尾的姑娘,素面高额,眉清骨秀,提一盏微亮的灯,缓缓而上。
礼官见她生面,进前查探。稚子布衣,何独而往?
询问之间,那姑娘心急一动,高台上风急又冷,一不留神,竟撞翻了供台上刚点燃的宫灯。周围的人全变脸色,或愣住或厉声而斥,也有人说那灯早晚要让风吹了,不怪她碰着。
内官徐步绕过白玉阶,至高台另一侧,朝城郭外的辽阔疆界。此处风更冷,祭台的火烧得更浓。长烟直攀青天,谎通神灵消息。
“打翻宫灯之人叫什么?”
“白观书。”
“姓白。”那人仔细想了一样,诧异道,“可是鄀侯之女?”
他们不约而同地闭嘴,望向高台上的主祭人白吟山。那位六旬老人如今痩得仿佛一根干柴,形销骨立,依旧挺拔,白衣似鹤羽,若插翅即飞。
而不发一语。
白吟山的沉默被当做了通缉令。他们即刻将白观书轰下台,当着众宾和百姓的面给她难堪。
薛韫知眼里看见了,但围观群众太多,她还没挤到最前面。
挤啊!就不信了——
她插了个空,振臂抖开袖子,指间捏出一枚三角银标,来不及瞄得太准便掷了出去。
打歪了。一个士兵帽上的红缨被击飞出去,帽檐滑下去落到眼上。
……还行吧,八分!
薛韫知正要再扔一个。突然一个身披金披风、头带白玉冠的少年闯进了射程。
周围的卫兵也都停下来,向那少年垂首。“萧公子。”
薛韫知愣住了,看着那少年的背影。
是萧临?
只见那少年转过身来,将白观书护在身后,对其余人凶狠地喊:“她的亲长不在,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好好的节日便来扫兴!”
萧临的目光横扫一圈,注意到士兵被打歪的帽子,眼神落向他脚边,俯身捡起了薛韫知扔出的那一枚银镖。
突然,他似感到一股视线,目光如鹰地射向人群。但薛韫知已经不见了。
*
薛韫知从人堆里逆向挤出,走在街上。
梁元帝温若兰与萧盈无子,温若兰死后,萧盈直接以太后的身份掌政,为此不立嗣君,在群臣重压之下接来了温家一个不起眼旁支的两岁幼童为储。她死后洛京世族为了把持朝政,也延续了这一布置。
可是温若兰虽无子,他的兄长温雪筠却有一女。古时女子不能继皇位,但自从惠帝一朝以来,女子不入仕的禁忌早已打破,几乎每家都有在朝做官的女子。温若兰也一度想把温雪筠的女儿过继来,封为皇太女,不就有了继承人。
萧盈不同意,转身就把她兄长萧离的儿子接回了洛京。
看懂她意图的人都明白,若是她继续活下去,这天下真的要翻了。
*
薛韫知便如此一路寻到了怜梦堂的旧址,见屋内有人掌灯,趴在墙根看着。
那位神态酷似萧离的少年的背影一凛,警觉望向窗外:“谁在那儿?”
薛韫知瞬间绷紧了神,刚要躲藏,耳畔忽然腾起一丝异样的动静,像踮脚落在杂草丛上的窸窣。
几乎就是在同时,她抱膝往墙根一滚,躲过了擦身而过的一只箭矢。
箭矢穿透窗纸,扎中屋内某个硬物,引起一声惊呼。
薛韫知一瞬间睁开眼,见墨蓝色的夜空映着树梢,一道黑影从檐下飞过。
她利落地爬起来,用肩膀撞开了木门,朝着里面的人大喊一嗓:“快躲开!”
几乎同时,屋顶的烟道冒出了火光,一团冒着烟的草球落下来。黑色的、细窄的飞刃在一片朦雾中乱舞,屋内的三人瞬间被乱象包围。
萧临右手持剑,左手拿着莫明出现的锅盖掩护,带着白观书及她的婢女往屋外挪动。
薛韫知则趁乱爬上了树。
此刻看清了屋顶上的黑衣人,共有四人。她紧贴着树干趴下,尽量放低身形,从袖中放出几枚飞刃朝那几人射去,还想到身上还带着一枚烟花信,一咬牙也放上了天。
巨大的红色焰火在空中炸开,照亮了半边天。
那群黑衣人不知是畏惧她,还是见到她放的烟花信,转眼都消失了。她本有意捉一个,奈何眼下人手不足,只好作罢。
薛韫知扶着树干跳落到地上。一道明晃晃的白刃瞬间抵住了她的脖子。
“不许动!”
萧临正用剑指她,眼眸黑的骇人。薛韫知心中崩溃:“这位萧公子,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萧临的剑锋未动。白观书走上前,犹豫道:“等一下。”
薛韫知心里一阵期待。能不能认出来?你小时候我还偶尔抱你呢……
白观书道:“我好像在考试院外见过这个人。”
萧临恍然,剑锋更逼近她喉咙一寸:“原来从这么早就盯上了!”
薛韫知两眼一黑。
这时白观书忽而俯身,捡起落在薛韫知角脚边的一枚银针,拿给萧临看:“我认得这做工,这是禹州天工府造的。”
萧临明显愣住了。禹州萧氏是他本家,他当然最熟悉,却没有什么流落在外的人。
薛韫知的瞳孔也缩了一瞬。她本想证明自己只是白承玉派来的暗探,如此方可不暴露身份而脱身。但是方才落的银针……那是崔林的旧物,送给她防身用的。
薛韫知本意喊他们去验方才赶走刺客时放的暗器,看是否出自白承玉之手,白观书自会认得。
不料萧临刚验过暗器,又一挥剑横在她身前,呵斥道:“鄀侯与禹州萧氏素来不和,这事没人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吗?这么快又不和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临蹙紧眉。“自前靖州都尉薛丛霜亡故,两家已再无来往。你大可不必骗我。”
丛霜是她的佩剑名,偶有人以此为号代称她。闻此旧称,薛韫知叹息一声,抬手用两指拨开剑锋。出人意料的,萧临马上撤去力道,似乎不想伤了她。
薛韫知问:“你难道不担心,我刚才发出的信号,会引来禁军侍卫吗?”
少年信誓旦旦道:“来此杀我的,正是朝廷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