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故人叹 > 再现其二
    白观书先是看向薛韫知,再看向萧临。“朝廷之人为何要杀你?你原来不是靖王伴读……”

    她话说到一半,也明白过来。靖王温洵是温若兰的长侄,本来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三年前病夭,而萧盈主政期间未立太子。现在皇宫里的那位,是梁郡温氏一族推举上来的新主。

    现下萧临的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了些。但薛韫知也没想到,那些人要对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痛下狠手。

    想当年,陆合在灵台上一个一个的哀求,能求来几人同情?还不都是一样的。

    昔日杀父。今日杀子。

    薛韫知忽的耳后刮来一阵风,面前的少年拔剑出鞘,直指薛韫知身后。

    她刚要回头,还什么都没看清,忽然腹间受了一击重击,头晕眼花之际,整个人被拦腰拎了起来,双脚离地在空中翻了个,摔在屋顶的瓦砾上。

    眼前一阵风,伴随一道黑色的残影。

    那残影在屋脊上落定,聚焦成一条人形。通身黑色,双眸明亮似电,灼灼地望着她。

    “薛,乐,文。”

    那人说话直硬,一字一字往外蹦。格外咬牙切齿。她俯身蹲下来,在屋脊上望着薛韫知,一览无余她乞丐样的狼藉,还有眼里的仓皇。

    “你回来了。”

    薛韫知这口气刚喘匀。那人影忽又似残影般闪现到眼前,把她整个人拎起来,拎到半空再松手,任她四仰八叉地摔下去。她被摔得眼冒金星。

    只听那人呢喃:“有影子。是活的。”

    薛韫知往外淬了一口血沫子。

    “你再折腾,我就真要去见阎王了!”

    那人停住,欲言又止的话锋间,似乎藏了一份哽咽,突然往前跨一大步,紧紧地拥住了她。

    薛韫知亦怔了怔,手轻轻地在影子的背上拍了拍随后,她意识到地上的两个小孩还仰着脖子、呆呆望着房顶上从互殴发展到相拥未泣的二人。

    “崔林,你快起来。”

    崔林直起身,习惯性站在薛韫知身侧。“此处有人放烟花信。可有歹人作祟?”

    薛韫知拍去了衣上尘土,这一会儿又悠然起来。“听说现在禁军都不管烟花信了,是怎么回事?”

    崔林:“我管。”

    薛韫知点头。“你怎么还在洛京,不怕被抓起来吗?”

    “试试。”

    “……也对。”

    薛韫知抬眼,见萧临一脸紧张地握着剑站在檐下,叹气道:“你要不先走吧,这边我来处理。方才只是为了赶人,已经没事了。”

    崔林抬手一把抓住了薛韫知的袖子,死不松手。

    薛韫知:“……行吧。”

    白观书上前按下萧临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转而仰面朝前一鞠躬。“敢问可是徐螳螂前辈?”

    崔林定定看着她,不置可否。那双眼睛太灼亮,盯得人坐立难安。

    薛韫知看不下去,替崔林回答:“是。”

    白观书转向薛韫知:“那您……?”

    薛韫知:“我是前靖州都尉薛韫知的侍从。”

    见白观书将信将疑。她为了增加可信度继续编道:“徐螳螂以前也是薛韫知的护卫,我俩以前是同事。”

    崔林在旁边抖一下。

    笑什么!

    刚冷静下来的萧临忽拔剑而起,大喊:“你就是那传闻中的徐螳螂?我还以为没有这个人,是温氏宗族为栽赃我姑姑编出来的。徐螳螂,你还我姑姑命来!”

    萧临纵身一跃,跳上屋檐,崔林亦在那一秒闪身躲开。

    事发突然,薛韫知连忙插进去道:“诶等一下——”

    以崔林的身法自然是伤不到她一根毫毛,令人担心的是萧临啊!

    可当薛韫知撞在树上的时候,她才发现担心错人了。

    她看着被扔崔林抓在手里不放的手腕:“你们两个想打架能不能先把我松开?”

    崔林淡淡:“不能。”

    萧临从屋檐跳下,一路追过来。崔林这次没有再躲,而是淡定地站在原地,俯身横扫一腿,将萧临撂倒后以肘触地,锁住他的咽喉。

    崔林竟捡起萧临那把脱手飞出的剑,递了过去。

    “我还有未竟的事。”崔林道,“等我办成了,你可以亲自取我的性命。今日在此,削发为誓。”

    话音落,她松开萧临的钳制,同时抬手握住自己的发箍,腕间短刀一旋。发箍应声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拦腰一斩,散落了满地。所剩的碎发参差不齐地垂在耳边。

    萧临眼里发直,似乎受了极大震撼。白观书着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怎么……”

    崔林面无表情地转过去,缓缓开口:“我无父无君。”

    萧临终于一个跟头爬起来,躲开崔林几丈远,扭头质问白观书道:“此人是杀人如麻的刺客,你为何对她如此尊敬!”

    白观书道:“我母亲曾说,徐螳螂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是位行侠仗义的义士。”

    崔林:“过奖。”

    萧临不服:“此人刺杀萧太后,致朝堂大乱,分明就是国之奸佞!”

    崔林看着他。

    此时,五人身后的树丛里又传来阵阵窸窣声,一瞬间几十个蒙面刺客飞涌而出,从四面八方奔向了萧临。萧临第一时间把剑冲去护着白观书和婢女,崔林淡定上前,薛韫知则淡定地看她表演。

    须臾,薛韫知道:“对面人多势众,即使现在打退也会再重来,这附近都是民宅,不要闹得太大。”

    崔林点头:“你管那个姓萧的。”说罢,她一手一个拎着白观书和婢女往城外逃去了。

    薛韫知靠近奋战中的萧临,隔着兵戈大喊:“快出城!你寡不敌众,会被赶尽杀绝的!”

    萧临:“……我不明白。”

    “先逃出去!跟我走!”

    至城外一片白杨林间,崔林带着四人安顿在河畔的野山洞中。藤蔓封住了洞口,潮冷寂静。

    “待风波过去,我送阿涓回城。”薛韫知道,“至于你……”

    萧临梗着脖子道:“我绝对不会跟她为伍!”

    他指的崔林。

    崔林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一手劈材烧火,另一手仍揪着薛韫知的袖子。

    薛韫知叹气:“可是你如果回洛京,必定还会被追杀。”

    萧临一昂脖:“那我就去别处。”

    “你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了?我不拖累别人。我也有未竟的事。”

    萧临拍拍膝上泥土,站起身来对着除崔林外的人一一作揖。“今日多谢诸位。有缘再会。”

    薛韫知想送送他,可是刚一起身,腕上的钳制陡然加重,瞬间跌坐回原地。她一回头。

    崔林一双锐目,正炯炯有神地凝望着她。

    “你躲了,好久。”

    *

    笼山脚下。洞外墨云翻滚,大雨倾盆,夜幕伸手不见五指。

    薛韫知蜷成一团在篝火前,旧衣在打斗中开裂,火光映出阴晴不定的脸色。

    洞口处一阵沙沙作响,是崔林头戴蓑笠,抱着几捆茅草走进来,一把扔进火堆里。

    火苗腾起来,热得灼人。崔林将背上的野兔架在火旁。薛韫知嫌弃似的往边上挪了挪。

    崔林:“饿不饿。”

    薛韫知:“还行。”

    崔林:“雨停回城。”

    薛韫知指了指躺在角落中、披着崔林外套睡熟的白观书。“给孩子好歹整口水吧。”

    崔林想了想,拿起仍在地上的酒壶,起身就要出去。薛韫知一把拉住她:“没让你现在去,还下着雨呢!”

    崔林望着洞外的雨帘,默默坐了回去。她的衣袖湿着,薛韫知手一拧都能出水。薛韫知道:“你别穿着湿衣裳,当心着凉。”

    一滴水顺着崔林的鼻锋滑下来,落在她自己的唇间。崔林无意识地抿嘴,答道:“无妨。”

    薛韫知也懒得跟她理论,上手就要脱她的衣裳。崔林左右两下挣开。

    薛韫知不依不饶道:“给你穿我的。”

    崔林干脆站起来:“不要!”

    俩人争扭了一会儿,谁也没服谁。白观书听见动静醒了。

    “这位前辈,你其实不是前靖州都尉的侍从,而是她本人吧。”白观书盯着薛韫知。

    薛韫知顿时没了气焰,狡辩道:“不是......”

    “我一直觉得你很眼熟,现在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见过你。”

    白观书小时候住在怜梦堂,薛韫知每次拜访,薛信竹指着那个身穿官袍、不苟言笑的女子,让她唤小姨。白承玉说那是天底下的第一位女官,十分的了不起,让白观书以后拿她做榜样。

    薛韫知只得叹气认下:“是我。”

    白观书的眼神忽地一亮,让薛韫知更无地自容。

    可是她后来的所有想法都没能实现。所有的承诺都付之东流。以头抢地又如何,身堕悬崖又如何。薛家仍不免没落,甚至因她之罪连坐。她扑腾得太高,跌得也太狠,护不住任何人。在这一处白承玉比她强数倍,可她还是怨他,怨堂姐的那场联姻,怨洛京大乱时他的两次逃离。可她有什么资格去怨?她甚至没有闯进乐昌宫与旧人翻脸的胆子。

    她看着眼前的白观书,想起堂姐在世之时,想起薛家旧宅院里接雨水的缸。想起靖州的生死之交,想起诀别处长满翠竹的山坡。

    白观书兴奋地问道:“您能否讲一讲,当初您是如何当上景朝第一位女官的?”

    ……那些陈年旧事吗。